太子湯, 寝殿中,蕭煜穿戴整齊,正要出去, 就聽內侍禀報, 道太子妃回來了。

他遂沒急着走,而是留在屋裏等了片刻。

不一會兒, 楚寧果然回來了, 一見他在,忙過來行禮。

“殿下,昨夜風雪,我未能及時趕回來,請殿下恕罪。”

蕭煜見到她, 心情還算愉快, 招手讓她走近,親自替她解了氅衣, 道:“無妨, 是風雪阻了道路,下回記得早些回來就好。昨夜住哪兒了?”

楚寧乖乖被他圈在懷裏,答道:“山下有座道觀, 名七聖觀, 昨夜便住在那兒了。”

“嗯。”蕭煜看了她一眼,臉色依舊溫和, 卻轉頭召來屋外的一名內侍,“去,到山下的七聖觀裏,多送些銀兩,便當是謝禮了。”

“喏。”

那內侍應聲去了, 楚寧卻吓得心驚肉跳。她對他十分了解,一下就看出來,他這是不放心昨夜她與趙彥周在一處,要讓人去道觀裏問問,二人之間是否清白。

一個已被他殘害至此的人,他還是不放心。

她與趙彥周之間,不怕他懷疑,可昨夜道觀裏還有蕭恪之在,若被他知道了,恐怕要惹來更大的麻煩,也不知蕭恪之現在是否已走了,又是否已經打點好一切。

“等等。”她忽然出聲,喚住那個已出去了的內侍。

“怎麽?”蕭煜神色微斂,低眸審視着她。

“殿下,我昨日住在七聖觀中,見道士們日子過得清貧,想再讓人從庫中取些布匹、菜蔬,一并送去。這樣嚴寒的雪天,他們也難到城裏的市集上去買這些東西,送銀錢,到底解不了燃眉之急。”

最重要的是,她想趁着讓人去庫房取東西、清點、登記的功夫,給蕭恪之留出更多的時間來。

“好,阿寧心善,總想幫別人,那便去拿吧。”蕭煜沒多想,聽罷後便示意那內侍照做,自己則喝了兩口茶,出去了。

待人一走,楚寧忙讓翠荷親自往飛霜殿去,找到劉康遞個話,讓他給着人去蕭恪之面前看看情況,待半個時辰後,得知一切已打點妥當,才完全放下心來。

幾個侍女替她準備了熱騰騰的湯泉和一壺淡淡的清酒并幾碟茶點,她靠在池中,洗去一身疲倦,出來時已是神清氣爽。

眼看時候還早,她又讓人往魯國公的住所送了拜帖,待得了回音,便帶着翠荷一同收拾了些禮品,前去拜訪。

魯國公不在,只許夫人與果兒母女兩個在,楚寧到時,果兒正在院裏跟着侍女做一盞兔子模樣的花燈,許夫人則帶着兩人在侍弄花草,一見她過來,都放下手裏的事迎上來。

果兒眼尖,一下就看到楚寧腰上戴着的正是自己上回送的那一枚,心裏十分歡喜,主動給她倒了杯茶,又拉着她的衣袖挨在一邊親昵地坐下說話。

許夫人将沾了泥污的手洗淨,接過侍女手裏的點心擱到案上,笑道:“殿下來了!我閑來無事,正弄花草呢。”說着,又指指果兒,“這孩子見上元要到了,聽說宮裏要辦燈會,歡喜得要親自做一盞燈出來呢!”

楚寧看看一邊做了一半,已初具規模的花燈,點頭稱贊:“果兒的手越來越巧了,可比我厲害多了!這兩日可還有學騎馬?”

果兒搖搖頭,細聲細語道:“這兩日趙娘子推說染了風寒,沒法教我了。”

許夫人忙指指一旁,沖果兒道:“好了,再去做一會兒吧,你不是說還想多做一個送給殿下嗎?可得快些呢。”

果兒年紀雖小,也不愛說話,心思卻敏感,一雙圓眼睛在兩人之間看了看,乖乖點頭,跟着侍女到一旁去繼續做花燈了。

“除夕那日,趙娘子的事——哎,終歸教人為難呀!”許夫人等女兒走遠聽不見了,才壓低聲沖楚寧道,“先前,我只覺得趙娘子态度有些敷衍,可終歸還是耐心教果兒的,如今出了那樣難堪的事,倒幹脆不教了。我自然不想教果兒半途而廢,想再着人教教她,可趙娘子是聖人親自點的,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呀!”

楚寧聽明白了,趙玉娥推辭不來,許夫人看在蕭恪之的面子上,又不好直接另找他人,這才覺得進退維谷。

她想了想,道:“趙娘子的确是聖人親自為果兒挑的,不過,聖人的意思,大約只是想教果兒放開性子,多與旁人接觸罷了,若夫人覺得不合适,或是果兒自己不喜歡,委婉些說出來,只要不傷顏面,也是無妨的。”

“可聖人金口玉言,也不知是否會怪罪……”許夫人聽了她的話,覺得有些道理,可想起蕭恪之嚴肅冷峻的模樣,心裏還是七上八下的。

楚寧望着她遲疑的樣子,不禁笑了。

蕭恪之對這唯一一門母家的親戚多麽看重,她是知道的,可顯然魯國公夫婦待他,還是敬畏多于親近。恐怕是他平日不茍言笑的樣子太過瘆人了。

“夫人,您與魯國公,還有果兒,與聖人可是一家子的親戚,既是親戚,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呢?聖人只是看着面冷,實則對您一家子,關心得很呢。”

許夫人聽罷,慢慢想起來長安後,聖人對他們一家子的諸多照拂,雖不曾言表,卻足夠教他們感激不已了,他們若再事事不敢說,的确有些見外了。

“殿下說的,似乎有道理……”她局促地笑了笑,望過去的眼裏多了幾分敬佩,“殿下果真是個細心的,平日我們見到聖人,連大氣也不敢出的,哪裏會如殿下這般,對聖人的意思如此明白?”

然而這話才說完,她又想到太子與皇帝之間的關系,頓覺說錯了話,慌忙閉上嘴,小心地望過去。

一個是皇帝,是叔父,一個是太子妃,是侄媳,怎麽能互相了解呢?

好在,楚寧只是頓了頓,又自然地說起了別的話題,似乎并未放在心上,這才将此事揭過。

……

另一邊,飛霜殿中,蕭恪之從朝堂上回來後,重新沐浴更衣,讓人将今日要看的奏疏送到書案上。

忙了許久,這時才有空坐下來。

他沒急着提筆看奏疏,而是飲了口茶,召來劉康,問:“先前你說楚氏身邊的人來過,所為何事?”

劉康忙将蕭煜讓人往七聖觀的事說出來,又道:“大家放心,老奴提前讓人打點好了,觀中的人什麽也沒說。”

蕭恪之點頭,蹙起的眉卻并沒有松開。太子的疑心病如此重,難怪成不了大器。從前他只覺得有些感慨,如今有了楚寧,卻開始為她感到不适。

他思忖片刻,悄悄在心裏做了個決定,這才松開眉頭。

“好了,不說這事,聽說今天南邊也來消息了,讓靳江過來吧。”

劉康應下,不一會兒便将靳江便來了。

“說說吧,播州的情況如何了?”

靳江拱手行禮,随即從袖中取出一封封好的書信奉上,道:“已經先從當地大族中選出了五人來,如今他們各自在不同的官位上任職,只待陛下決斷,何人能擔任趙将軍的位置。”

蕭恪之拆信,将幾個名字一一記載心裏,又浏覽一番每人的履歷,點出其中三個,道:“他們的家底可都查清楚了?”

靳江點頭:“已查過了,明日便連着吏部的檔案一并送來。”

“不,吏部那兒,暫時不要動,免得讓人察覺。”蕭恪之将信收起來,吩咐道,“先查查家底吧,尤其家中是否有人犯過事,他們又是如何處置的,這很重要。另外,還得讓人去盯着他們,就兩個月吧,将他們日常理政、練兵的情況都記下來,到時朕再做決斷。”

播州軍數量龐大,又在南面邊境,與鄰國交接,即便南诏等國皆是小國,也不能掉以輕心。

“喏。”靳江應下後,又報了兩句城防上的事,便退出去了。

蕭恪之将手邊的東西整理一番,又問劉康:“趙二娘那兒,可有什麽異常?”

他前幾日對趙玉娥那般暗示警告,她若心有不甘,或許會有所動作。

“回大家,趙二娘這幾日都稱病,閉門不出,未有別的舉動,只是,前一日,播州的趙将軍給她寫來一封書信,她已讓人将回信送出了。”

至于信裏寫的什麽,恐怕就是這幾日發生的事。

“嗯。趙倫恐怕已經察覺有人在播州暗查了,還得再盯緊些。”蕭恪之點頭,又道,“齊家那兒,又如何了?”

“太後似乎有意讓齊相公上書,勸大家成婚立後。這幾日,齊相公已開始聯絡朝中大臣了,照這情況,大約等正月裏的事都忙完,到二月中時,他們便會聯名上書了。”

“嗯。”這事是意料之中的,他并未多問,而是說起了別的事。

“東宮詹事府那位司直,叫趙彥周的,聽說當年他的文章極好,不但文辭暢達,還能針砭時弊,頗有幾分才能,你去替朕尋兩篇他過去的文章來看看吧。”

他愛才,素來不計出身,又是聽楚寧說的,對趙彥周的同情和惋惜自然又深了幾分,若真是個有真才實學的,将來他也會不吝惜地提攜一番。

劉康看他一眼,一聲不響地下去。他聽明白了,皇帝對東宮那位娘子,絕不是随意戲弄,而是真的将她放在心上了。

……

接下來的幾日,骊山未再下雪,先前的積雪也逐漸融化。到底入春了,一陣寒冷後,便逐漸溫暖起來。

蕭煜每日出入太子湯,除了往朝堂中去,還時常到居住在附近的幾名官員的居所赴宴。

換作過去,他并不大願意應這些官員的邀約,只恐與他們私下的往來過于密切,便少了威嚴。可今時不同往日,他身邊堅定的支持者越來越少,不得不放下顏面,多多結交籠絡。

這一日傍晚,他才從津陽門出去,乘馬車要往其中一個官員的住處去赴宴,可才上了一處僻靜的山道,卻被意外攔下了。

“怎麽停了?”他坐在車中,不悅地問。

“殿下,前面的道被擋住了。”

車夫的話音落下,已有人過來,在車邊行禮,輕聲道:“叨擾了,我家娘子有要事要向太子殿下禀報,求殿下允準。”

蕭煜沒動,卻微微蹙眉。車外的內侍冷聲問:“大膽,你家娘子何人?敢攔太子殿下的車駕!”

那人沒答,只奉上一塊刻了姓氏的木牌來,由內侍送到馬車裏。

蕭煜看着木牌上的“趙”字,眼神裏頓時露出不屑與鄙夷來。

原來是趙玉娥。

這樣名聲敗壞的女子竟也敢攔他的車。

他絲毫沒有下去的意思,只在車裏冷冷地說了聲“繼續走”,意思是不必理會她。

車夫與侍從們應聲,當即重新催馬前行。

可這一條路狹窄,經過趙二娘的馬車時,中間幾乎只隔了幾寸距離。交錯而過的那一瞬,車簾的另一邊,趙玉娥的聲音低低傳來。

“殿下難道真的甘心居于人下嗎?”

蕭煜的臉色一僵,擱在膝上的手也猛地手巾。他怎麽可能甘心?可是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他從即将到達巅峰,一下子又落回谷底,感受到了,除了挫敗,還有更多的就是恐慌,只恐自己再也爬不起來。

他深吸一口氣,在馬車走遠前,沉聲吩咐:“停下。”

馬車應聲停下,他命人将車簾掀開,卻并沒有下去,而是等着趙玉娥一步一步走到車外,向他躬身行禮。

“殿下可願聽玉娘一言?”

蕭煜冷眼打量她,似在考慮一般,片刻後,才招了招手,道:“上來吧。”

趙玉娥微微一笑,提着裙子踩着杌子便進了他的馬車裏。

她今日依舊穿了一身豔色的衣裳,雖然未像前幾回去見蕭恪之時那般大膽的裸露胸口,可稍緊的衣裙依舊将她豐腴的身段勾勒了出來。

方才在車外,月光黯淡,看不清楚,可車裏明亮的燭光卻将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蕭煜打量着她的身形,眼底閃過一絲異色,似不适,又似厭惡。

“好了,有什麽話,趕緊說,莫誤了我的時間。”

趙玉娥也不在乎他的冷淡,微笑着從容道:“玉娘今日來,是想與太子殿下做一筆交易。不知殿下以為,我趙家手裏的播州軍,實力如何?”

他身上沒有蕭恪之那般的壓迫氣勢,雖然冷着臉,她卻并不覺得緊張,只因她知道,自己手裏握着的,是他無法拒絕的籌碼。

果然,一聽“播州軍”三個字,蕭煜的臉色就是一滞,心跳也跟着抖了抖。

“播州軍,實力自然不容小觑,堪與聖人的甘州軍匹敵。怎麽,你要用這個來與我交易?”

他的手裏最缺的就是兵權,這自然是他最需要的。而趙家手裏的播州軍,是比他先前想争取的那些都好的選擇。

“是。”

趙玉娥毫不猶豫地點頭,将趙家在播州面臨的困境如實道來。

蕭煜一手指節屈起,一下一下輕叩扶手,心中飛快盤算着,問:“你們要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趙玉娥笑了笑,道:“我與兄長自會輔佐殿下成就大業,只盼殿下将來能保我趙家的地位。”

她這話看似直白,實則卻并沒說清楚,蕭煜掩飾住心中湧動的情緒,沉聲問:“這樣的事,若我空口應承,你們又能如何?說清楚,你們到底要什麽?”

“殿下可願娶我為妻?”

趙玉娥也不與他繞彎,幹脆将要求說清楚。

蕭煜的臉色一下陰沉下來,冷然道:“我有正妻。”

“娶了我,我兄長的播州軍便唯殿下馬首是瞻,而我趙家,将來便也是外戚了,從此再沒人敢輕視。如此,豈非兩全其美?”

“若我沒聽錯,你們趙家如今已是走投無路,若不投靠我,很可能會被人連根拔起,從此一蹶不振。如此,你竟還要與我談條件?”

趙玉娥好整以暇地笑了笑:“是,趙家走到了絕路,殿下又何嘗不是?殿下若沒有我兄長,又能活幾日呢?我趙家若選擇即刻交出一切,尚有活下來的可能,可殿下呢?”

蕭恪之是天子,掌有一切,手中更不缺效忠的人,面對他,她自然不敢求太多。可蕭煜只是個岌岌可危的太子,若不是因知道他的處境艱難,卻依然頂着先帝嫡子和儲君的位置,她和兄長根本不屑于将主意打到他身上。

既然如此,她又怎會甘于屈居人下?

“楚氏不過是個罪臣之女,能如我一般,給殿下帶來一整個播州軍嗎?她的身份,已配不上殿下了。”

蕭煜的臉色逐漸扭曲:“她配不上,你一個不知廉恥的寡婦難道就配得上嗎?”

“殿下不必急着下定論。玉娘今日多有叨擾,不敢再耽誤殿下的正事,這便走了,請殿下好好考慮,到時再做決斷也不遲。”

她笑得意味深長,說罷也不等他點頭,便自行起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