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 甘州的王府始終沒有建好。

長安派去的工匠早就将營建王府的錢瓜分一空,各自逃走了,而甘州當地府衙該撥的款又遲遲不放出來。

蕭恪之雖是皇子, 是秦王, 卻過得連普通百姓都不如,只能帶着身邊僅有的十幾個侍衛一同在城郊尋了處普通的農舍暫住。

這一住, 便是近三年。起初, 甘州刺史等當地官員還待他算得上恭敬,可後來,待發現他根本就是個無人問津的落魄皇子後,連那點敷衍也沒了。

到第三年的冬日,甘州遭到二十年不遇的雪災, 也受到北戎人突如其來的猛攻。

住在城外的蕭恪之也像許多普通百姓一樣, 直面北戎人的鐵騎,看着他們用鐵蹄踏平村莊, 将冷箭射入人民的胸膛, 用長鞭抽打百姓。他們肆無忌憚地殺害大涼的百姓,将百姓們辛苦勞作一年才積攢下的家當統統搶掠殆盡。

漫天飛雪裏,天地蒼茫, 本該銀裝素裹的世界, 卻被觸目驚心的鮮血染遍。

十五歲的蕭恪之遠離了如龍潭虎穴一般的長安,卻在邊境線上見到了更直白更血腥的殘酷現實。

他被十幾個侍衛藏在農舍裏的水缸中, 眼睜睜看着這些最親近信賴的戰士們一個個倒下,卻不能發出半點聲響,因為他知道,一旦他也遭難,那這十幾個人的性命便都白白付出了。

他在水缸裏待了不知道多久, 直到感覺渾身都凍僵了,才在一片死寂裏哆嗦着爬出來。

觸目而來的一片血腥狼藉,他卻感到一陣麻木,只能跌跌撞撞踏在風雪裏,一步一步朝治所的方向跋涉而去。

邊地人煙稀少,土地廣闊,村落之間距離極遠。他走了不知道多久,直到雙腿已被融雪濕透,從腳底開始被凍得失去知覺,終于支撐不住地倒在積雪中。

無人的曠野裏,雪依舊在下。

他仰躺着,已經感覺不到寒冷,只覺得眼前的白逐漸刺目,又忽然幻化成一片漆黑。

他以為,這兒就是他生命的盡頭了。

朦胧之中,他想起了死去的十幾個侍衛,也想起了死在長安的母親,心裏最後的情緒,只有愧疚和無奈……

不知過了多久,他從昏迷中醒來,半個身子已被雪覆蓋,唯有感到麻木的右手指尖傳來一陣若有似無的溫熱濡濕。

那是一只小小的,灰白的狼崽子。

它大約與母親失散了,又或許是已失去了母親,就那樣孤零零地出現在曠野裏,好奇地注視着他。

不知怎的,他想起曾聽鄉鄰說的,在絕境中才能見到佛祖顯靈的故事。他不信,可今日這頭小狼崽,卻像是将他從黑暗裏拉回來的一道光。

他不想死,不想讓那十幾個護着他的侍衛白死,更不想讓母親的心血白費。

他掙紮着從雪中爬起來,憑着最後的毅力,帶着這只小狼崽繼續朝治所的方向跋涉而去。累了,便停下歇一歇,渴了餓了,便捧起地上的雪吃進去。

小狼崽十分有靈性,一見他又昏迷的征兆,就會用還未長好的牙咬他的手,将他從恍惚中拉回來。

就這樣過了兩天兩夜,他才終于在筋疲力盡之前,倒在治所的府衙外。

……

“如此說來,它的确算是救了陛下的性命。”楚寧聽他将這些事娓娓道來,心裏一陣酸澀,先前雖知道他在那兒恐怕過得不好,卻沒料到,連王府也沒有,小小年紀就得獨自面對殘酷的殺戮。

“‘維摩’的名字,也是陛下因此而起的嗎?”

“不錯,”蕭恪之點頭,拉着缰繩調轉馬頭,走上一條被雪蓋住的小徑,“它出現的時候,便教朕想起佛祖的故事,維摩诘乃居士之楷模,雖身在塵世,卻不為塵俗污垢沾染,仍得聖果成就,朕心向往之,也盼自己不論日後如何,都不忘記當初經歷的一切,便替它起了這個名字,從此帶在身邊。”

“維摩”便是維摩诘的省稱,乃著名大乘佛教居士,以潔淨、無垢著稱。

他說這些話時,語氣平常,仿佛根本不是在說自己,而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楚寧想了想,道:“算來,它已有十歲了,年紀不小了!”

寒風裏,蕭恪之一面小心地控制着胯下的馬兒,一面嘆聲道:“是啊,十年了,狼崽子裏頭,它也算個花甲老人了,如今該跟着朕享享清福了。”

原本略顯沉重的氣氛逐漸緩和過來,楚寧笑了聲,道:“它的确享福了,每日在太極宮裏被好好養着,誰都不敢沖撞它。”

“下回,朕帶你多與它親近些,你前幾回可被它吓壞了。”

楚寧想起那頭猛獸靠近時的樣子,依然吓得朝他懷裏縮了縮。

蕭恪之察覺她下意識的小動作,唇邊掠過一陣笑意,心裏也生出一種被她依靠的感覺。

“別怕,有朕在呢。”

不一會兒,馬兒在一處地勢略高的窄小坡道上停下。

蕭恪之抱着楚寧翻身而下,又将馬兒拴在一旁,拉着她往前走。

“陛下,咱們去哪兒?”楚寧四下看了看,認出這裏應當是骊山西面的一處高地。

蕭恪之笑而不語,帶着她在本就不甚寬的坡道上,撥開一處松柏枝桠往裏去,不一會兒便到了一處視野開闊的地方,放眼望去,竟能将整個湯泉宮盡收眼底。

“朕從前只去過湯泉宮兩回,後來,便只能找地方偷偷看一眼了。看得多了,便知道到底哪兒走上來不費勁,又能看到最好最完整的景致。”

楚寧忍不住又朝前走了一步,驚訝的目光怎麽也移不開。

湯泉宮移山而建,形制龐大,如今又是雪後初晴,處處覆上了一層白雪,蔚為壯觀,看得人心境也開闊起來。

“陛下什麽時候來過這兒?到今日都如此熟悉。”

蕭恪之雙手背後,高峻筆直的身軀屹立在雪地裏,替她擋住大半冷風:“過去的八年,每一年都來。”

“過去八年?陛下不是在甘州……”楚寧收回視線,驚訝地望着他的側影。

“想成事,自然不能只困在那閉塞的地方。也多虧了這些年的默默無聞,朝中其他人早将朕忘在腦後了,朕順利進入軍營,才能在外行走暢通無阻。”

這些年,沒人将他放在眼裏,連最初那些明裏跟他去甘州,實則是去監視他的人,也只過了兩年就走了。

聽起來落魄又可笑,卻的的确确是在給他機會。

“倒是因禍得福了……”楚寧一時不知該替他難過,還是替他慶幸。

蕭恪之看着她的樣子,知道她在想什麽,沉聲道:“帶你來這兒,也不過一時興起,散散心罷了,人的經歷自有天定,可境遇卻是能因自己的應對而變化的。你只這兩年過得不好,往後會好起來的。”

楚寧聽了他的話,輕輕點頭,深深呼吸,好似将這兩三年裏積壓的郁氣也統統吐出去了。

與他經歷的那些困苦比起來,她的這些,算不上什麽。

“好了,時候差不多了,該回去了。”蕭恪之沖她伸出手,似乎等着牽住她。

楚寧望着眼前那只寬大的手掌,怔了怔,慢慢将自己的小手放上去。

“走。”他唇邊掠過一絲笑意,又迅速隐去,轉身帶着她回到馬兒邊,一樣同乘一騎,回到道觀裏。

道觀裏,趙彥周和幾個仆從、侍衛已經回來了。

他見到楚寧與一位氣度不凡的陌生男子同乘一騎,臉色僵了僵,所幸到底按捺住了心中的驚駭,沒露出異樣,只站在原處躬身行禮。

先前他已見到了那幾個侍衛,知道昨夜一同住在七聖觀裏的人是當今天子,此時自然也猜到與她在一起的男人便是皇帝蕭恪之。

他一時不知是驚駭多一些,還是心酸多一些。

“陛下,山道已清,可以通行了。”靳江早知內情,并不見怪,見到蕭恪之,大步走近,拱手禀報。

“知道了。”蕭恪之說着,将楚寧抱下來,替她将氅衣理好,“你先行,朕晚些再走。”

楚寧頓時明白他這是為了避嫌,當即點頭,沖他行禮後,便匆匆行到趙彥周身邊,輕聲道:“走吧,該回去了。”

照蕭煜的性子,恐怕會讓人來尋,若被遇見,便麻煩了。

趙彥周張了張口,将想問的話壓下去,引她到馬車上,一路沿着山道行出些距離,直到再看不見七聖觀的影子,才跟到馬車邊,輕聲問:“殿下,方才的事——”

他話未說完,意思卻十分明了。

馬車裏靜片刻,才傳來楚寧的聲音:“阿兄,阿寧曾問過你,若做錯了事,阿兄會不會原諒我。今日,我錯了。”

趙彥周也靜了。

他明白了,這就是她做錯的事——身為太子妃,與自己夫君的叔父、當今皇帝暗通款曲。

這放在哪裏都是不容于世俗的羞恥之事,要被無數人唾罵嘲諷。

可他能責怪她嗎?他不能啊。

他知道她的用心,更沒資格指責她做的任何事。

“我明白了。”他眼裏閃過苦澀與酸楚,輕聲道,“只要你好好的,阿兄不會怪你。”

雪地裏,只有馬車的辘辘聲與馬兒的踏雪聲。

“多謝。”隔着車簾,她的聲音低低的,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好似一滴滾燙的茶落在他心口,燙得他疼了一下。

不一會兒,湯泉宮漸近,果然有太子身邊的內侍引人趕來,見到隊伍,忙迎上來:“殿下終于回來了,太子今早已問了奴幾次。”

“知道了,快回去吧,別教太子殿下久等。”楚寧笑着讓他們起來,當即讓車夫将車趕快些,心裏卻并不覺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