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寧站在涼亭裏, 目光複雜地望着他,好半晌沒說出話來。
雖早知道他的為人,對他忍不住質問的舉動有所預料, 可真正面對他時, 依然覺得荒唐無比。
“不知太子殿下以為的背叛到底是什麽?難道不是殿下讓我讓出太子妃之位的嗎?既然已經離開,太子又已另娶, 恐怕也無權再幹涉我的事了。”
蕭煜站在原地, 聽到這話時,臉色更加蒼白了,身子甚至迎着風晃了晃。
二人身份的變化,他早就心知肚明,甚至方才在太極殿中, 也有無數的聲音提醒過他這一點了。
可別人的提醒是一回事, 由她親口說出,又是另一番更直白、更殘忍的感受了。
更讓他覺得無所遁形的是, 她說的話一點也沒錯, 的确是他主動提出要她讓出正妻之位的。
眼下他心亂如麻,只覺一點也不願面對這一切,內心掙紮片刻, 忽然像抓住一根水中的稻草一般, 急怒道:“說到底,阿寧, 你還是怨我,怨我抛棄你,另娶他人,對不對?阿寧,我同你說過了, 做這一切,都是有苦衷的,你——你就不能體諒我一番嗎?這兩年裏,難道我待你不好嗎?”
提到這兩年的生活,楚寧的心裏閃過一片茫然與悵惘。
這兩年的生活好嗎?廣廈華服,香車寶馬,玉馔珍馐,自然是好的。
可她沒有一天過得惬意安心。
“太子扪心自問,這兩年,真的待我好嗎?你的好,有幾分真心實意?”她的目光恍惚一瞬,随即慢慢走到階梯邊,與他隔着一丈的距離,垂下眼望着他,輕聲道,“你的确給了我優渥的生活,可你難道沒借着我的身份,在外人面前樹立起謙和仁義、敢于擔當的假象嗎?那些追随你的臣子,除了從小伴在你身邊的徐侍讀,有幾個知道你真正的面目呢?”
蕭煜渾身一僵,像被戳到痛腳一般,嘴唇無力地顫了顫,仿佛想說什麽,卻又不知如何說的樣子。
楚寧卻沒有停下,頓了頓,又繼續呓語般道:“我也的确曾以為殿下待我是好的,可時間久了,我才越來越不願欺騙自己——你将我當手中的工具一般任意支配、擺弄,什麽時候顧及過我的想法?你那樣待我視如親兄長一般的人,不許我有你預期以外的喜怒哀樂,這樣的日子,連我自己都快忘了,到底是怎麽忍過來的。你總說,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以後,你的以後也都會有我的一份,可我的那一份,依然是要被你當作工具、當作玩物一般,那樣的以後,我要它何用?”
這是她第一次當着蕭煜的面,毫不掩飾地将心裏的這些話說出來,說完之後,整個人都像吐出了一口濁氣似的,神思都清明了許多。
反觀蕭煜,仿佛受了重創,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嘴唇嗫嚅着,好半晌才輕聲道:“你——你竟是這樣想的,所以,你就要同我的叔父在一起,來報複我嗎?阿寧,這樣的手段,實在與你并不相配。”
直到這時候,他依然在為如今的局面找別的理由,不斷逃避自己做下的錯事。
楚寧平靜地搖頭:“我跟着陛下,并非為了報複你,只是因為陛下待我,的确是真心的。”
“真心?”蕭煜像是聽到了什麽荒唐而不可思議的話,“他哪裏來的真心?這這幾個月,他的那些荒唐事,難道還少嗎?你憑什麽以為他待你比我真心?你——”
說到這兒,他的腦海裏忽然升起一個極其可怕的猜測:“你對他說了什麽?”
她到底做了什麽,說了什麽,才會得到蕭恪之的青睐?
“是不是與我有關?”他的心口越縮越緊,忍不住三兩步踏上臺階,一把攥緊她的手腕,厲聲質問,“你将我的安排告訴他了,是不是?”
手腕上的遽然疼痛令楚寧忍不住皺眉,低低地痛呼一聲:“你放開——太子,你太過高看自己了!”
他的所作所為,無需她主動透露,蕭恪之早就有所預料,一切都在旁人的掌握中,只是他一直不曾意識到自己的處境罷了。
她有種沖動,想現在就将自己知道的統統說出來,甚至直接質問他,為何害死她的父親後,還能裝作是她的恩人一般,若無其事地與她在一起。
可她想了想,忍耐住了。還是該等蕭恪之處理好後頭的事情,再将情況挑明更好。
她有種預感,蕭恪之先前雖然總離經叛道,好似不在乎世俗禮制,可他心裏有分寸,明白坐在皇帝的位置上不能為所欲為,在政事上,都還是會照着規矩來的。
尤其處理太子這個自己的親侄子,他更不會落人話柄,定要處理得名正言順,将罪行抓個正着才好。
她深吸一口氣,忍着痛冷冷看着他:“或者,你以為別人同你一樣自私自利?”
蕭煜面色微微扭曲,眼底帶着一種惱羞成怒的厲色,捏着她的手非但沒松開,反而更緊了,腳下更是一步步逼近,逼得她不住後退。
“你把話說清楚,你與他,到底是怎麽回事?”
楚寧在他的逼近下,一步步退回到涼亭中,慢慢靠到石桌邊沿,變得退無可退。
“娘子!”翠荷見狀,心下着急,便想上前來幫她。
楚寧正想開口制止她,讓她快去外頭找人來,卻忽然聽到涼亭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着,便是一陣低低的嗚鳴與吭哧聲,越靠越近,好似一頭健碩的野獸。
她側頭去看,見維摩竟忽然出現在眼前,黃褐色的眼珠正死死瞪着蕭煜的背影,尖利的牙齒也是不是龇出來,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
“維摩!”她低呼一聲,頭一回面對這頭灰狼時,沒有害怕的情緒,反而像遇到了救星。
蕭煜聽到這兩個字,渾身一僵,下意識跟着轉過身去,正對上那雙可怖的黃褐色眼珠,腦中登時浮現這頭兇猛的畜生當初在太極殿外一口咬斷侯同毅脖頸的血腥場面,吓得手上的勁一松。
楚寧趁機從他身邊閃開,退到石桌後方,沖外頭照顧維摩的兩個侍衛喚:“太子累了,煩兩位将他帶出去吧。”
維摩依舊瞪着蕭煜,大約是見他松手了,到底沒有做什麽,而是從他身邊緩緩地踱步而過,站到楚寧面前,沖她仰起頭。
楚寧遲疑片刻,慢慢彎下腰,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
維摩的眼頓時眯了起來,尾巴也開始擺動,活似一條體型巨大的犬,方才的兇惡氣勢也減去大半。
它在她身邊繞了一圈,最後靠着她的裙擺,與她一同面向蕭煜的方向,繼續虎視眈眈瞪着他,發出蓄勢待發的吭哧聲。
涼亭外的兩個侍衛也應聲走近,左右觀望一番,便沒有遲疑地沖蕭煜躬身行禮:“此處是太極宮後苑,殿下恐怕不宜獨自久留,還請早些離開。”
他們的話依舊恭敬,語氣卻帶着幾分咄咄逼人。
蕭煜僵在原地,面色扭曲地瞪着楚寧與那頭畜生親近的模樣,心底的恐慌與猜疑愈加克制不住。可當着旁人的面,他亦不敢做什麽,沉默片刻後,只好咬着牙轉身離開。
楚寧望着他遠去的背影,這才慢慢放松下來。
“娘子可還好?”翠荷想上前查看她的手腕,可目光一觸到維摩,又遲疑地立在原地不敢靠近。
“我沒事。”楚寧安撫地沖她笑笑,又轉而望向那兩個照看維摩的侍衛,“也有勞兩位了。”
兩個侍衛對視一眼,忙躬身稱“不敢”。
她微笑着坐到石凳上,一面讓有些虛軟的身子歇一歇,一面低下頭去溫柔地撫摸着維摩灰色的皮毛,噓噓地同它說話。
雖是一頭畜生,可它卻好像十分有靈性一般,出乎意料地乖順。
楚寧覺得它比從前可親可愛了許多。
……
百福殿中,齊沉香正半跪在腳踏上給太後奉茶。
齊太後自先前在皇帝面前敗下陣來後,心神便有些渙散,連帶着身子也慢慢有些垮了。
她在宮裏争鬥了幾十年的光景,落得如今這樣的處境,打擊實在不小。
唯一值得欣慰的,便是六娘這孩子——婚事好歹遂了自己的意,沒嫁進宮中來。
“好了,”她沖跪着的齊沉香擺擺手,拉了一把,“別跪着了,起來坐吧。你年紀雖小,我看着,卻也怪心疼的。”
齊沉香從腳踏上起來,小心翼翼坐到姑母的身邊,握着她的手輕聲寬慰:“姑母将六娘當親女兒般疼愛,六娘曉得,适逢是應該的。”
齊太後目光複雜地望着沉穩又孝順的侄女,忍不住再度問:“六娘,你當真不後悔,不會怨怪我嗎?”
齊沉香深吸一口氣,堅定地搖頭:“姑母,六娘不後悔,更不怨怪任何人。我本就無意嫁給聖人,如今這樣,也沒什麽不好的,只是有些擔心姑母與父親、母親的境況罷了。”
“你能想得開就好。”齊太後輕拍侄女的手,仰頭長嘆一聲,“如今這樣,好歹留了體面在,他也算沒把事情做絕……”
這個“他”,自然是指蕭恪之。至少,她依舊是太後,齊家也依舊是世家大族,日後男兒入仕、女兒出嫁,都不會受任何阻礙。
姑侄兩個相顧無言,殿中靜悄悄的,唯有香爐裏的煙霧靜靜缭繞。
不一會兒,殿外有侍女進來,站在屏風邊溫聲道:“殿下,六娘子,方才翰林院傳來消息,陛下親自下的旨意已經頒下去了,說——要立楚氏為後。”
齊太後一愣,原本有些愁苦的心情也被打攪了,下意識問:“楚氏?哪個楚氏?”
齊沉香擰着眉,遲疑道:“難道——是歸真觀裏那個?”
侍女頓了頓,點頭道:“正是從東宮裏出來,住在歸真觀的那一個。同說,昨日夜裏,聖人從太子的婚儀上回來後,便直接去了歸真觀,将楚娘子接了出來,帶回甘露殿去了……”
話音落下,姑侄兩個面面相觑,皆面色複雜,一時不知該作何感想。
齊太後蹙眉道:“他、他如此行事,當真是荒唐至極。”可轉念一想,又莫名地噗嗤笑了聲,“可不知怎的,我竟也未覺太過詫異,這個六郎,做的駭人聽聞的事也不少了……”
齊沉香亦澀然道:“是啊,是楚娘子,總比先前的有夫之婦、歌姬舞女好些……”
“恐怕這樣一來,太子要氣壞了,偏這口氣,他還無處發洩。”齊太後不喜太子多年,想到他可能受的氣,心裏莫名有些舒坦,“同六郎比,他到底還是差些火候。如此看來,人的際遇,都是由天定的……”
六郎,大約生來就有成王者的命吧。
她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齊沉香低着頭沒再說話。
她心裏除了詫異,還有幾分複雜的悵然與不滿。即便她不想嫁給蕭恪之,可聽說他不接受自己,反而挑了個家道中落,甚至已經嫁過人的楚氏,她到底有些不是滋味。
畢竟,她扪心自問,并不覺得自己有任何一點比不上楚寧的地方。
可轉而想到同是曾嫁過人,且作風大膽不羁的趙玉娥也未得到皇帝的青睐,她的心裏又稍微好受了些。
大約這便是人的因緣際遇吧,并非一定與身份地位有關。
至少,比起趙玉娥那樣自私自利、目中無人,又一心踩着別人往上爬的人,她對楚氏的印象至少稍好那麽一點。
如今,這事到底也與她們無關了,姑侄兩個默契地沒再多說。齊沉香只略用了幾口茶和點心,便告退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