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葬于天地湖水中
兩年前保神觀, 師無涯心有成算,篤定那行黑衣人不會對她下手,将她當作保命符, 可那起亡命之徒豈會如他所想。
人一旦被逼上絕路, 有什麽是做不出來的。
師無涯攥緊長槍, 胯部夾緊赤馬,他心中生悔,恨當年太過自傲, 竟用清秋的命去賭。
——
偏殿後是一處荒山,冬日裏輕薄的雪花綻放在枯枝上, 平樂見樹林密集, 索性翻身下馬,牽着清秋手上的麻繩。
荒山難行,枯枝敗葉, 雪融後山路泥濘。
“付清秋,倘若師無涯不來, 我可以賜你一個全屍,斷湖結冰了,你就從哪兒跳下去。”平樂勾唇冷笑, 眼底一片森寒。
清秋指尖凍得通紅, 麻繩一圈一圈的锢着她。
“師無涯會不會來,你都不會放過我,公主何須同我繞彎子。”清秋淡聲說着。
随平樂一道離開偏殿的人并不多, 除她之外餘下的是兩個宮女,她二人分散在她身後,腳步穩健,目光警惕好似是習武之人。
“是啊, 你和師無涯一樣可恨,給了你們榮華富貴的機會,卻要活生生的甩開,師無涯蠢,你和他一樣蠢!”平樂深吸口氣,她所作的一切都功虧一篑。
清秋冷笑道:“大智若愚,公主不如做個愚人,何必折騰自己。”
平樂觑她一眼,不再理她,她已想好該如何殺了師無涯和清秋,如今就只等着清秋,讓他們二人做一對亡命鴛鴦。
清秋掙了掙手上麻繩,平樂牽着的一端随之波動。
“別白費力氣了,你以為你跑得掉嗎,殺你本不需要這般費事,當初就該以付家為籌碼威脅師無涯。”平樂恨恨道。
平樂嫌惡地松開麻繩,任她一個人走,身後的兩個宮女緊跟着她。
清秋打量四周,向遠處眺望,依稀可見一方宅院,宅院前似有一條蜿蜒的小路,方才她聽平樂所說的斷湖,恐怕就是在此處了。
“把她壓到斷湖邊,去叫烏爾出來,待會有好戲看,最好将她架起來,讓他們設下埋伏,估摸着他也快來了。”平樂徑直回了宅院。
清秋身後兩個女官将她押至斷湖邊,斷湖前只一條小路,蜿蜒的山路望不到盡頭,湖邊風聲朔狂,吹動衣訣長發。
其中一女官随着平樂進了那簡樸的宅院,只留一個宮女看着她。
宮女手中提着一柄劍,是先前平樂交到她手上的長劍,清秋不敢輕舉妄動,她如今雙手被縛,定然不敵持劍宮女。
“你跟着公主多久了?”清秋定了定神,從容不迫的問道。
宮女冷聲道:“與你何幹。”
語罷,宮女不再理會清秋,不多時,宅院裏出來位黑衣男子,他踏着薄雪緩步走來,手上拿着弓,背上背着箭支。
“是她?”那人走近宮女,宮女微微垂首,輕咳一聲。
“公主命我看着她,烏大人這會就來了,外面冷。”宮女試圖上前,烏爾往後退了一步,視線轉向斷湖邊的翩然的身影。
清秋覺察到他的視線,擡眸與他對視,此時離得近了,清秋發覺此人生得俊逸非凡,可謂是天上有地下無。
挺翹的鼻梁,一雙含情眼,胸膛前若有似無的肌肉。
他應當是平樂的……面首。
烏爾從她打量的目光中意識到了什麽,眼底閃過一絲冷意,“你就是付家二姑娘?還以為是什麽貌美天仙,瞧着也不過如此。”
令一個大将軍折腰的美人,看起來同旁人也沒什麽區別。
烏爾挑眉冷哼,心道不及平樂的萬分之一。
清秋往斷湖後退了兩步,斷湖映着日光,遠遠瞧去還有不起眼的金光流動,按平樂所說,斷湖已結冰,可眼下看來并非全數結冰。
跳入斷湖她還有生的可能,不論師無涯來不來,她都不能将生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宮女見烏爾貶低清秋,便要開口附和,還未等她開口,便聽身後隐約有馬蹄聲傳來,踏斷枯枝,踩碎細雪。
“閃開,你就是這樣為公主做事的?”烏爾微眯着眼,迅速提起箭支,指向雙手被縛的清秋。
宮女被一把推開,咬着牙攥緊長劍,睨了眼烏爾,心中憤憤道都是公主養的狗,誰又比誰高貴幾分。
清秋秉着一口氣,沿着斷崖小跑,目光游移在湖水中。
斷湖部分結冰,她必須挑有湖水空隙的地方。
烏爾見清秋一個勁地跑,諒她也不跑出荒山,故而第一箭,他只射在了她的腳邊。
利箭落在腳邊,清秋心頭大駭,以烏爾的身手,要她的命不過是一眨眼的事,清秋頓住腳,餘光朝斷湖瞥去。
“付娘子怎麽不跑了?”烏爾漫步上前,收起長弓。
清秋眼睫低垂,驀然一笑,複又眉目可憐地道:“我既然跑不出去,自然不會跑了,還求大人饒我一命。”
烏爾冷笑,暗道清秋毫無氣節,只一味的裝可憐,博同情。
他道:“看來指揮使識人眼光差了些。”
清秋不動神色地往後退了兩步,湖光蕩漾的位置離她還有幾步,若想争這幾步的距離,就得先讓烏爾放松警惕。
寒風乍起,白雪自風中墜落,伴随着陣陣馬蹄聲。
烏爾半眯着眼,擡箭指向清秋,不過片刻,調轉箭頭指向荒山斜坡,斜坡小徑赫然顯現出一道銀白身影,只剛一出現,烏爾手中箭風劃過長風,破開雪花,刺向馬背上的銀甲少年。
恰此時,日月交輝,月上枝頭,一杆銀槍映着月光,順勢挑開利箭。
清秋愕然擡眸,漆黑的眼瞳顯出師無涯逐步靠近的身影。
“指揮使來得正好,”烏爾箭指清秋,勾唇輕笑,“愣着做什麽,殺了付娘子,公主重重有賞。”
宮女見師無涯前來,飛身上前,清秋耳尖一動,身後長風破空,她不能再等了,清秋決絕地回過頭,三步并作兩步,側身往斷崖處傾倒。
師無涯瞳眸震顫,手腕輕轉挑出長槍,長□□破束縛清秋雙手的麻繩。
“清秋——!”
清秋只覺後背騰空,全身心都如浮萍無處可依,寒風卷起她的長發,淩冽的風刃劃拉着衣裳。
師無涯心頭陡然一顫,他起身躍下馬背,伸手去抓清秋的手,可他未能抓住清秋的衣角,就連衣袖都未曾摸到。
月色凄涼,只差一步,他就能救下清秋。
十二年間的光陰化作須臾片刻,師無涯阖目落淚,撲通一聲,跪到在崖邊。
烏爾輕蔑地挑眉,眼中不屑,手中利箭搭在弦上,冷道:“師指揮使害得公主計謀落空,合該跪地忏悔,以死謝罪。”
語罷,烏爾指尖撣開,利箭飛馳。
說時遲,那時快。
烏爾箭術了得,百步穿楊,只他所想皆能被射穿,可他沒射中師無涯。
月光勾出銀甲的輪廓,寒風吹來,師無涯轉身沒入山崖,随清秋一道墜入斷湖中。
師無涯周身無力,心口仿佛堵塞着山川河流,有一瞬間他能感覺到天崩地裂,萬物傾頹。
他任由呼嘯的山風吹刮衣袍,銀甲頗重,他下墜得極快。
薄雪銀光,遠山飄渺,恍惚間師無涯萬念俱灰。
兩年前,師無涯見清秋墜下金明池,那時的清秋是否也如他這般。
除卻生死之外,清秋心中只有他。
往事浮現,師無涯心如死灰,剜心蝕骨般的痛苦由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疼痛牽扯着他最後的一絲理智。
師無涯後悔的想,倘若當初他将話好好說,是否就是另一番結局。
從前的十二年,他待清秋實在算不上好。
他所謂的愛和喜歡,清秋都未能感受到,師無涯心口悶澀,眼角餘淚滾滾,灼燒着臉龐。
昭寧六十一年的初見,是他此生重逢最後的一個親人。
師無涯回憶着與清秋的初見,昭寧六十一年的冬日是師遠的葬禮,師無涯為師遠守靈,他跪在官署的靈堂前,辭別世上最後的血親。
開春後,付彰将他接到付家,他冷着臉看清秋闖進他的眼瞳中。
那時的清秋,小小的一只,活像糯米團子,講着侬侬吳語,笑不見眼地喊他“無涯哥哥”。
起初,他對清秋敬而遠之,只願待在一方天地,躲在竈房裏回憶着父母兄弟的模樣,師遠的去世使他變成了漂泊無依的蘆葦。
付家人待他再好,也只是因那一紙婚約。
可若沒有婚約,他的父母沒有去世,他是否也會像清秋一樣,在父母膝下長大,有着兄弟的陪伴。
清秋是付家人的掌上明珠,付彰和韋南風的一舉一動都像是一根刺紮在他的眼中。
師無涯無法忽視這一點,清秋有着父母姊妹的疼愛,可他什麽都沒有,只有那一紙婚約,彼時的清秋好似天上月,而他只是萬千守護星中的一個。
至此,他不得不承認,他配不上清秋。
念頭一生,就如同雨後春筍,在師無涯心底生根發芽,日益增長,他扭曲偏執,想要淩駕于付家之上。
自來汴京之後,他便忘了該好好說話,忘了如何與清秋表述心跡。
兩載別離,清秋青山寺修行,他出走汴京投軍。
直至如今,他也未能對清秋說一聲“抱歉”,可一切都來不及,他再也無法對她說一句話。
倘若有來世,師無涯想他再也不會如此行事,彼此争吵的那些話猶如刀劍利刃紮進對方最深處,師無涯後悔那些脫口而出的話,後悔他和清秋就此遺憾終生。
墜入斷湖的那一刻,冰涼刺骨的冷水灌進耳鼻,師無涯毫無求生意志,不做掙紮,任由湖水灌滿口腔肺腑。
他曾有無數次機會對清秋好好說話,是他虧欠清秋十四年。
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葬于天地湖水中。
師無涯的意識逐漸朦胧,感受着身體的墜落,湖水的波瀾,不多時,他只覺身體輕盈無所依,好似游離天地間的蜉蝣。
——
昭寧七十五年,正月初一,宮變平息,二大王楊岚流放嶺南,貶為庶民,張氏一族永不入仕,張貴妃自裁謝罪,平樂公主下落不明。
付高越救駕有功,封保靈侯,同年何彬被封為護國公,楊淮藺也因此被封為左右金吾衛上将軍。
宮變一事牽連甚廣,京中大批官員外放下貶,其中以盛家為首,連帶着一些京官受牽連。
宮變當日,王恒與付遠衡被困在翰林院,付遠衡因賜婚一事,不由得開解王恒,王恒未置一語,只含笑回應。
王淑妃在宮變中被張貴妃刺殺,為安撫王國公一家,官家下旨追封其為貴妃。
王恒聽聞此事,哀恸三日,決意為姑姑守孝三年。
——
昭寧七十五年,春三月,萬物生發,西大街鼓樂聲起。
付高越與盛婼婚期已至,由何彬親自送嫁,付高越親迎,付宅門前挂滿紅綢,鑼鼓喧天,好不喜慶。
金烏高懸,長空萬裏,杏院修繕後煥然如新,門前枯死的青梅樹竟生出嫩芽。
卧房書案前,菱花窗下,有一纖瘦美人,眉目靈動,垂眸靜靜溫書。
春日氣息盎然,她着天青色牡丹纏枝短褙子,绾着烏發,妝容清淡,猶如遠山雲霧。
雲露輕叩房門,喜道:“姑娘,新娘子要進門了,夫人命我來催催姑娘,這會還不過去?”
“不急,盛姐姐才不會這麽容易進門。”清秋鴉睫輕顫,眸光盈盈,唇畔含笑。
清秋緩緩起身,放下書卷,上前推開門,見着眼前枝葉茂盛的青梅樹,一時恍然,不由得怔了一會。
“姑娘,說來也怪,這棵青梅樹本該枯死了,先前又被大火燒了一場,竟還生得這樣好,實在是令人納罕。”雲露望着眼前的青梅,感嘆道。
清秋斂目,思忖道:“萬物有始有終,皆是造化,或許它本不該死。”
宮變已過去好幾月,清秋在宅裏悶得慌,待到付高越辦完婚事,清秋打算回一趟青山寺。
是夜。
春夜露重,銀輝滿地,月光照進長廊。
李媽媽來杏院請清秋去正房,清秋正在燈下回信,前陣子尹惜來信說她與賀清即将回京赴任,待到回京之後尹惜要考她。
清秋疊好信箋,随李媽媽一道去正房,月下枝葉綠影輕晃,光影綽綽。
“李媽媽,母親身子近來可好些了?前些日子忙着二哥哥的事想來是撐着的,雖有嫂嫂幫忙,母親卻不肯放心。”清秋溫聲問道。
李媽媽眼尾生出細紋,鬓間發絲斑白,她含笑道:“夫人這是心裏高興,難得解決了哥兒的大事,現如今只等着姑娘的一樁事了。”
清秋的婚事雖已定下,可她不松口,這樁婚事亦是遙遙無期。
“李媽媽,我的事兒母親曉得,如今也沒有別的法子,能拖一日是一日,到底是推不開的,只能耗着。”清秋輕嘆一聲,心下已然接受。
當初師無涯向官家求的聖旨到如今都不能擺脫,先前付高越向請官家收回聖旨,可官家只一句“君無戲言”便将他打發了。
官家聽說他們先前有一段恩怨,不急着讓他二人成婚,但卻不肯收回成命。
不過師無涯如今不在汴京,據傳他回了杭州,清秋不知他為何要回杭州,與她無關。
當初在斷湖水底,她願舍棄恩怨救他已是仁至義盡,倘若他敢以聖旨要挾,她也不必顧及,往後攤上個謀殺親夫的名義也就罷了。
她如今水漲船高,父兄在朝為官,官階名聲在外,京中對她贊譽有加,稱她和師無涯是天生一對,頗為般配。
清秋倒不在意這些虛名,旁的人不曉得,自然覺得她和師無涯般配,可個中苦楚,只有她自己明白。
青梅竹馬是良言,她和師無涯卻不是良配。
陽春三月,汴京桃紅柳綠,金明池畔又添佳人才子。
臨去青山寺前,清秋去了一趟國公府,她本想在信上說明她和師無涯的事,可她和王恒之間,好像不能用一兩句話說清。
觀墨引清秋去見王恒,王恒立于八角亭下,庭中松柏青竹搖曳,春風吹渡,他于春色中回眸,眸光平和溫雅。
“常……王郎君,許久不見。”清秋凝神望着他,多日不見,王恒似是清減許多,眼下浮起些許烏青。
王恒微笑颔首,擡袖邀她入座。
清秋上前,顫顫擡眸,輕聲道:“我與師郎君并非王郎君所想那樣,從前我說過的話皆是出自真心,我從未對王郎君說過謊。”
“我明白。”王恒垂眸斟茶,眼底并無波瀾,“付二姑娘,願意嫁給我是真的,恨師将軍也是真的,只是待我并無旁的情意。”
清秋眼睫低垂,胸口郁悶,被王恒戳穿心思,她不覺得窘迫,只覺得對不住他。
他願意嫁給她,願意做他的妻子與他舉案齊眉,可唯獨給不了王恒想要的那份真情。
虧欠。
她對王恒有一份虧欠,這份虧欠清秋無力償還,唯一的法子,好像就是嫁給他。
王恒将手中茶遞給清秋,溫聲道:“付二姑娘,世上事非常也,我信這世上有‘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也信竹籃打水,可付二姑娘,你千不該萬不該要用常也來衡量我的真心。”
清秋因着一份歉意,想要回應他,可他所求之物并非歉意,而是她的一分真心。
這幾個月來,王恒輾轉難眠,他當年在謝師宴所見的姑娘怎麽就是這般的模樣,那一雙明亮如水的眼眸,分明是她,可為何又總含了一分悲切。
他所見到的是清秋,至始至終都是清秋,直到前些日子,王恒才驚覺,他所鐘愛的那姑娘是明媚可愛的,眉如遠山,眸若秋水。
是清秋,亦不是清秋。
到底是相逢恨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