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一步錯,步步錯

長月高照, 汴京亮如白晝,長街巷尾嬉鬧聲不止。

清秋只身一人,沿着長街獨行, 她想她對王恒的虧欠恐怕一生都不能了結, 倘若她早些明白, 是否就能避免一切的發生。

王恒在青山寺等她兩年,陪她烹茶釀酒,她以為只要能滿足王恒的心願, 就能抵消那份情意。

——“世上事非常也。”

世上的事并非平衡,得失不盡相同, 不必勉強。

她直到如今才明白。

清秋回到付宅, 已是戌時,雲露正在杏院前打理庭院,韋南風托人尋了好些花種在院裏。

雲露見清秋回來, 上前笑道:“姑娘,這些都是先前你喜歡的, 夫人讓李媽媽送了些來,房裏還有好些糕點果子,今日姑娘不在, 晚間師郎君來過了。”

聞言, 清秋凝眉,疑道:“他為何而來?”

“倒是向夫人說了些話,只說是來尋姑娘說話的, 旁的我不知道了。”雲露回道。

這倒是稀奇。

往日師無涯從不走正門,有事徑直翻了她的院牆了事。

清秋心下生疑,倒也沒去深究,再過兩日便是尹惜回京的日子, 她答應尹惜要去接她。

瞳瞳翻年後比往日胖了一圈,清秋抱起它在青梅樹下玩了好一會,見天色不早,清秋起身将瞳瞳抱回貓籠,只剛一進屋便聽外頭有動靜。

瞳瞳懶懶地喵了一聲,清秋眸光一轉,捧着燈要去關窗。

“清秋…別關。”

師無涯将手叩在窗沿,眼中倒映一豆燈火,清秋微微擡眼,見是師無涯毫無驚訝,只淡淡地盯着他,看他要做些什麽。

清秋不語,師無涯眸光輕顫,急切道:“我有話同你說,先前你不願見我,如今還是不肯麽。”

清秋思忖片刻,認真地點點頭,她就是不願見他。

師無涯蹙眉道:“從前種種,是我不對,我未将話同你說清楚,如今你可願在聽我一言?一句話,半個字,你都不願聽?”

清秋微怔,愣了半晌,道:“你說半個字我聽聽。”

師無涯眉頭擰了又擰,實在不知道這半個字該如何說。

“師無涯,我與你沒什麽好說的,你曾救過我,也傷過我,我如今也救了你,你我之間已經扯平了。”清秋淡聲說着,眼中平靜無波。

師無涯的言行再牽不起她心中的情緒。

師無涯搖了搖頭,眉心長蹙,“不是這樣的,我待你姐姐無半分情意,從前因我的錯,才使得你傷心難過,清秋我待你是有真心的。”

“真心?幾分真心,師無涯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何用,你求了官家聖旨,我退不了婚,你也娶不了我,何必呢。”清秋輕嘆道,“師無涯,我不會原諒你,此生絕不原諒,旁的事尚有轉圜餘地,唯獨這件事沒有商量。”

言罷,清秋緊叩窗棂,掐了燈燭。

合窗之後,清秋并未睡下,聽到師無涯翻身出院後,清秋才重新燃了燈燭,從書架下取出一方紅木匣子。

她和師無涯之間,糾纏已久,牽扯頗多。

細數相知相伴的十二年,清秋不知該如何面對心底的感情,她和師無涯之間究竟該何去何從,清秋心中尚無定論。

清秋憶起那日斷湖底,她墜入湖中本欲凫水逃生,卻不想剛睜眼,就見師無涯墜下湖中。

師無涯本會凫水,可他在徹骨的湖水中毫無動作,俨然一副死樣子。

在斷湖下見到師無涯,清秋心中思緒萬千,終是撈了他一把,就當作是換了當初的恩情。

那日的月光,就如此夜一樣,靜谧安寧。

清秋在湖邊看着昏迷的師無涯,指尖不自覺地描繪着他的輪廓,仿佛又回到舊宅相伴的時光,只可惜寒風一吹,清秋便醒了過來。

她和師無涯是什麽時候套上了死結。

為何就是解不開了……

清秋無法替從前的自己原諒師無涯,卻也無法真正的恨他,愛恨交織在一處,實在是太痛苦,無人能解開她心底的疑惑。

那日過後師無涯先後來府上造訪過幾次,卻都被韋南風擋了回去,一是清秋不願見師無涯,二是韋南風不願見師無涯。

這些時日清秋偶爾去陪呂汀英,或是陪着盛婼說說話,她們妯娌之間無甚矛盾,盛婼性子溫和許多,呂汀英常在清秋跟前誇贊,每每說及此,清秋都藏不住笑。

四月十五,是尹惜和賀清回京的日子,清秋如約去接尹惜,尹惜神色不錯,眉目溫柔,見着清秋便将湘令扔給賀清。

“我與清秋有些話說,夫君先回罷。”尹惜唇瓣輕揚,含笑捏了捏湘令的臉。

賀湘令皺眉甩開尹惜的手,扯了扯賀清的袖子,嗔道:“爹,娘親眼裏哪兒有我們,這才到汴京呢…”

聞言,賀清擡手捂住賀湘令的嘴,輕咳一聲,溫聲道:“早些回來,少吃酒。”

尹惜颔首,不聽賀湘令的話,見娘親如此,賀湘令龇牙咧嘴,氣鼓鼓地道:“娘親!我今夜就要将你藏在箱子裏的酒都倒掉!”

尹惜面上笑得溫柔,心底卻打了寒顫,回頭眯眼笑道:“湘令,仔細你的皮。”

賀清拽着賀湘令的手往回走,“我與湘令先回去,你早些回來。”

清秋微怔,站在一旁不知該說些什麽。

尹惜回過神來,挽上清秋的手,笑道:“汴京一別,已有一載未見,你倒是無甚變化,我已聽聞你的親事了,倒也沒什麽,我留給你的話,你可參透了。”

清秋搖了搖頭,尹惜留的那句話實在難懂,直至如今她也未瞧出端倪。

——“滿腹空心思,到頭是始終。”

尹惜眸光忽暗,将那句話揣摩一陣,她站在故事的終點,已觀定局,自然明白何謂始終,可清秋至始至終都只是來時人,不知去時路。

不過這因果,尹惜無法和清秋講明。

她重活一遭,不過是有幾分機緣,道破天機反倒不好了。

“始終嘛,清秋,種什麽因得什麽果,這果就是你埋下的因,所謂機緣也從這裏來。”尹惜思忖道,“這本不是什麽要緊話,你悟得多少算多少。”

清秋和師無涯,在尹惜看來是兩世情緣。

只可惜尹惜上一世,與付家并無太多接觸,只曉得付清秋和師無涯受官家指婚,終了是成了夫妻,成眷侶還是怨侶,尹惜無從得知。

清秋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所謂因果,清秋也曾讀到過,或許是理解的太過表面,尹惜所說的話,清秋實在堪不破。

尹惜與清秋在飛雲樓小酌片刻,還未待多久,賀清便遣人來催,靈霜和冬月齊齊來勸。

“好姐姐,快回吧。”

清秋見勢起身,趁尹惜分神之際,清秋轉頭跟着雲露從後面繞出飛雲樓。

——

從滿城春色至金桂飄香,師無涯曾到付宅無數次,次次被拒,锲而不舍地來往半年。

清秋期間回過幾次青山寺,好巧不巧就在客堂撞見師無涯。

元智拉着元聖躲在客堂廊下,側耳傾聽。

青山寺楓林簌簌作響,火紅的楓葉燒至群山首尾,與天邊紅霞相争。

“好巧,師郎君也在這兒。”清秋眸光平靜,敬完香後自大殿內走出。

師無涯候在殿外廊柱下,漆黑的眼眸緊緊盯着她。

“不巧。”

清秋無言以對,給師無涯臺階下,他還站在上邊不肯下來了。

“巧與不巧,都不甚重要,師郎君你擋着我的路了。”清秋左右試探,誰知師無涯像是一堵牆,無論如何都要擋在她身前。

清秋仰頭,眉目含嗔,“你要作甚?師無涯,這是在寺裏,佛前殿下,你有什麽話是要攔着我說的。”

師無涯劍眉深蹙,垂下眼睫注視她。

“清秋,我有許多話想和你說,許多話,十二年來所有不曾說過的話,我該早些同你說的,如今算晚嗎。”師無涯眼眶泛紅,眼尾勾出一道淚痕。

清秋阖目,微微嘆氣,淡聲道:“師無涯,說那些話又有何用?再無別的意義,你送來的信,說過的話,我都明白。”

暮色四合,晚霞猶如碎金落地,灑滿青山寺的每一處。

師無涯逆着霞光,垂首注目。

清秋凝眉道:“師無涯,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你我有過最深刻的裂痕,十二年是真,我曾喜歡你是真,如今恨你也是真,我如今也不願再嫁給你。”

語畢,清秋輕輕推開師無涯,迎着霞光,回首道:“師無涯,放手吧。”

師無涯眸光一凜,咬緊牙關,“我不放手。”

“可是因兩年前,我與你說過的那些話,又或是因為旁的事,清秋你我該把話說清楚,而不是糊裏糊塗的繞過去,縱使你恨我,你怨我,你也告訴,我願意做任何事。”

師無涯眸光顫動,眼底淚珠劃過,他輕聲道:“為了你,我願意做任何事。”

清秋頓步,眼睫輕擡,“師無涯,我要你敬重我。”

“倘若你做不到,何談與我成為夫妻,又何謂‘喜歡我’你敬重我,我便原諒你。”清秋一字一句地說着。

她和師無涯之間,隔閡最深的那道牆,便是出自“敬重”二字。

從前的師無涯不願正眼看她,忽視她的一切,将她所有感受抛擲腦後,如今師無涯問她因何恨他,這就是其中緣由。

“師無涯,我曾為你幾度自戗,修行兩年,你如何還我?”清秋眸光平靜,直直地看着師無涯。

師無涯喉間哽咽,憶起清秋往日為他所作的事,心頭不自覺地悔恨,清秋所受的苦,皆是由他而來。

跳金明池,深秋重病,寺中修行……

他也曾想将清秋捧在手心,不知不覺間竟将清秋越推越遠。

師無涯鼻尖酸澀,攬着清秋的下跪,淚如斷線,嗚咽道:“清秋,對不起…我願承你之苦,可否原諒我。”

清秋所受的苦,師無涯恨不能攬在自己身上,他仰目含淚,眼下紅痣猶如朱砂,如此落淚,好不可憐。

“師無涯這是不一樣的,你受了我所受的苦,難道我曾受過的痛苦就能抵消了嗎?”清秋垂眸,眼中倒映師無涯頹然無措的模樣。

師無涯墨色長袍在山風中蕩漾,發尾紅纓飄揚,在霞光中巋然不動。

清秋別開眼,輕嘆道:“你若想跪,就在佛前忏悔,但是為你自己,卻不是為我,你我之間是扯不平的,縱使有婚約在我也不願嫁給你。”

語畢,清秋沒入霞光,迎着暮色下山,師無涯垂首落淚,清秋不曾回首。

青山寺的紅楓是汴京城內獨一無二的景,城外紅楓綿延,城內金桂飄香。

寂寂秋日,杏院青梅樹枝頭綠意盎然。

李家因宮變一事外放,付清歲與李飛青不日啓程,清秋得知前去送行,城門前,清秋是第一回見到她這個姐夫。

李飛青書生意氣,言行舉止得體,挑不錯來,可清秋總覺得這樣的人無趣古板,跟在李飛青身邊的李母直勾勾地盯着她們二人。

付清歲向李母請示,又向李飛青說明,這才挽着清秋到一旁說話。

清秋滿目憂心,問了些近況,付清歲笑着應好。

二人靜默半晌,付清歲唇瓣微張,幾度啓齒,卻又咽了回去。

“清秋,姐姐對不住你。”付清歲倏然轉身,捏着繡帕拭淚。

清秋尚未回應,便見城門前有一绛紫身影踏馬而來,其人面容俊逸,眉骨極深,是位風流浪蕩的世家公子。

楊淮藺眉目緊鎖,他映着秋光,踏碎枯枝,旁若無人的走近付清歲。

付清歲驚慌後退,顫顫擡眸,眼底蘊着水氣。

“跟我走。”楊淮藺高坐馬背,朝她伸手。

付清歲仰目,搖頭道:“中郎将曾在我這兒落下一物,如今我也該還了。”

語罷,付清歲從馬車上取出青羅傘,雲紋青羅傘似春日雨後的朦胧遠山,付清歲雙手捧着青羅傘,唇瓣輕彎。

楊淮藺微怔,出神地望着青羅傘。

那日長街小雨,他贈傘于她,解她風霜之苦,可如今誰又來解他的相思苦。

兩年,他等錯了人,親眼看着心上人嫁與他人。

付清歲見他久久不語,出聲提醒道:“楊郎君,一步遲,步步遲,猶如此傘。”

付清歲曾做過攀高枝的夢,只是楊淮藺這根高枝,到底是沒攀上,一步錯,步步錯。

倘若她知道楊淮藺待她情深意重,當初她便不會下嫁李飛青,落得婆母蹉跎,姬妾成群的下場。

縱使再低的門戶,也攔不住當家的納妾的心。

她已沒有回頭路,當日長街盡頭,若楊淮藺将她認出,便不會有今日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