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鮮的血液通過割開的血脈,以內力推送,從柯不逢的身上緩緩輸送進入了司馬卒的脈管。那個平卧床上看似已抽離了生命的身軀,又一次逐漸出現了生命的跡象。
柯不逢感受着這個人逐漸增強的脈跳,以及這個枯瘦的手腕上熱度的逐漸減低,心中卻一直一片冰冷。也許,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結,一個難解的結。司馬卒當初最恐懼的事便是曝屍山野,遺體沒有一具棺材收斂。雲霧谷的四個殺手,被端木落雪所救,獲得新生,情願以命相守,将她認為他們的主人。而他,所有的深情缱绻,魂夢糾纏,那些生死相依的過往,如今的愛恨情仇。他無法将令人心寒的真相視若無睹,更無法将他的感情當作虛無。
端木落雪和高遠、江流水在旁邊聚精會神護持着他們,這種治療的手段源于天下第一神醫姚開元,可是至今也并不完善,即使血液相容的人,治療過程中稍有不慎,也會造成不堪設想的後果。
待到端木落雪上前用內力止住柯不逢,司馬卒也終于睜開了眼睛。高遠和江流水立即協助端木落雪給兩個人的傷口縫紮止血。
玉清竹站在門口看着這一幕。多年前,姚開元也曾對當年的落雪公子進行過這種治療,為他延續了生命。他一直覺得可惜,因為從未見過那個令人憐惜的兄長。難以想象當初的場景,也許絕望總是這樣,與希望相伴而行的吧。
司馬卒剛剛恢複意識,便立即掙紮着爬起來,身形後退,兩只小小的黑眸子閃着寒光滾來滾去。
“你……又把你的血給我?我不是說過了麽?不可以再這樣做!”
端木落雪将柯不逢腕間的繃帶整理好,才喃喃道:“并非是我,這一次的血,是柯不逢給你的。”
司馬卒一驚,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發出一陣低沉得駭人的笑聲。柯不逢擡眼看了他一眼,冷哼一聲,猛地起身離去。
剛剛走了兩步,突然感覺眼前一黑,頭腦一片空白。柯不逢反射性伸手想要抓住什麽東西以防摔倒,卻感覺一條柔弱的手臂攬住了他的腰,扶着他避免他倒下。
側目看去,眼前的黑幕散開,露出端木落雪緊鎖的清眉。
“你沒事吧……”
柯不逢後退兩步,躲開她的接觸,回頭看着旁邊,“我沒事。”
端木落雪緩緩收回手臂,黯然道:“你方才失去了很多鮮血,一時還不能适應,行動還需要小心一些。還是坐下來休息一下吧。”
柯不逢不語,也不去就坐,只是背對着她不動。
端木落雪輕嘆口氣,回頭對着司馬卒道:“司馬卒,我曾答應你要為你竭盡全力治療,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放棄。可是,如今事态如此,我已無力繼續為你做更多。如今雲霧谷中也已不是平靜之所,朝廷的軍隊随時可能會攻破迷陣,進入谷中。方才柯不逢已經将他的血輸給了你,加上前幾次我給你的血,短時間內你還是安全的。你現在就跟随高遠和江流水離開雲霧谷,他們會繼續按照我的方案為你制藥治療。你一定要按時服藥,不要放棄。”
柯不逢背對着她,狠狠咬牙。
司馬卒突然冷笑了一聲。
“想不到我司馬卒竟會走到這一步……”他閉上眼睛,兩只小小的黑眸子隐沒起來,一張慘白的臉上立即就沒有了其他顏色。
“我的父母也是隐居在山野的高人,雖然從不涉足江湖,卻依然無法逃脫江湖的紛争。我幼年時親眼目睹他們被仇家追殺,雙雙死在山間,曝屍荒野。我當時年幼,無法收斂他們的遺體,只能任由他們被野獸吞噬。我曾經被好幾位習武的師父收養,也拜在他們門下研習過多種武藝。說起來他們的武功都不弱,卻也都沒有逃過江湖争鬥。如同咒語一般,只要是我曾經跟随的人,竟然都是身首兩處,死後無人收斂。後來我被龍神令主看中,任命我為飛龍堂堂主,駐守巫山。可是諷刺的是,我身為龍神幫三十六舵的一方堂主,卻對龍神幫一無所知。”
柯不逢聽着他說,忍不住回頭看着他。
“後來我發現身患絕症,曾多方延醫治療,皆言我命懸一線,堪堪待死。人命系于天,又豈能更改?我只是害怕,也如我的父母和幾位師父一般,曝屍荒野,成為山間野獸的口糧,所以我只能卧棺待死。我知道龍神幫并非我永久的歸宿,死後也許無人埋葬于我,可是,至少我有一具棺木,作為我的葬身之所……”
柯不逢突然道:“可是,你竟然離開了棺材。你已經不再害怕曝屍荒野了麽?”
司馬卒苦笑道:“無所謂了。在我決定離開飛龍堂去往紫雲山時,我便知道,日後我無論是病死,還是被殺,我都一定會曝屍荒野了。人的命運就是如此,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端木落雪道:“司馬卒,你跟随着高遠和江流水,一定可以躲避龍神幫的人以及朝廷的追兵。”
司馬卒冷森森的目光掃過端木落雪,又停在柯不逢身上,“好,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是麽?”
高遠突然上前一步,在端木落雪面前低頭抱拳,“主人,讓江流水帶司馬卒走,我願留在雲霧谷,與主人同生共死!”
端木落雪淡然道:“高遠,你不聽我的話了?”
江流水上前兩步,一把扯住高遠的衣袖,拉着他後退幾步,又向端木落雪抱拳道:“主人,你放心吧,我與高遠自會按照你的吩咐去做。只是,我們離開之後,萬望主人可以珍重……”
她說着,突然低下頭,手指快速拂過眼睛,随後便雙腿一屈,跪倒在地上。
“江流水……”端木落雪一驚,忙上前彎腰扶她。
江流水擡起頭,端木落雪愕然看到,面前這雙一貫冷冰冰的眼睛中,已是熱淚盈眶。
“主人,我們不會拒絕你所有的要求,會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但是,也希望你可以擁有幸福的未來。無論你做過什麽,想過什麽,你都不該永遠活在過去。請你珍惜現在擁有的東西,也珍惜自己,好不好?”
端木落雪看着她的眼睛,扶着她雙臂的手在輕輕顫抖。
江流水側頭看着柯不逢,苦笑了一下,低聲道:“柯少俠,你一定猜到了很多事情,也許你會很傷心很絕望,可是請你記住,她為了你,已經放棄很多了,她從來都不在意自己,但是不要讓她放棄自己好麽?我們走以後,請你替我們照顧她……”
她說着,突然站起來,拉了一把身邊的高遠,兩人上前從床上扶起司馬卒,扶着他快步走出房門。他們的腳步在門口好像略有停頓,但是并未停留。很快,依稀的腳步聲便漸漸消失了。
玉清竹深深嘆了一口氣,雙臂抱在胸前,漫聲道:“你們兩個肯定還有很多事情要說,這裏山清水秀,我去随便轉轉。”
玉清竹的身影消失了很久,端木落雪和柯不逢都依然站在原地,一句話都沒有說。
終于,柯不逢感覺有些頭暈,這才摸到旁邊的椅子,湊近兩步坐下。端木落雪見了,忍不住上前問道:“你怎麽樣了?”
柯不逢道:“我還能怎麽樣?你都已經給他輸送了幾次血,我只這區區一次,又能如何?”
端木落雪抿唇,“我……真的是不想放棄。也許,确實是因為我的心結太深,但是直到如今,我也無法解開這個結……”
柯不逢回頭看她,“你知道官兵可能會攻破雲霧谷,所以讓高遠和江流水帶司馬卒離開,那麽,官兵進駐之後,你想要如何?”
端木落雪道:“我要将寶藏交給呂桐将軍,這些錢財取之于民,理當用之于民,不應該充添官府的寶庫,也不應該在用于赈災之時被那些貪官污吏層層剝皮。”
柯不逢搖頭道:“你竟然想得如此簡單。那呂桐雖說素有賢名,但畢竟也是官府之人。他作為一方軍隊統帥,也需要聽從朝廷指派,又豈能自作主張?況且,你現在的身份是朝廷欽犯,他們一旦看到你,一定會竭盡全力捉拿你的。”
端木落雪道:“該來的終歸會來。不過我不在意,我的輕功……”
“落雪!”柯不逢猛地站起來,劍眉高高挑起,“你根本沒有想要活下去,是麽?”
端木落雪眨眨眼睛,怔怔看着他。
“柯不逢,其實你真的……不該來這裏……雖然,我的确很想再……見你一面……”
“不!”柯不逢上前兩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以前的事情,我們日後再做了斷。現在,你跟我走,我絕對不能看着你死!”
他說着,拉着她就要向外走,卻突然感覺腰身一緊,禁不住全身一震,竟是端木落雪從後面抱住了他。
柯不逢感覺自己的心都要跳出胸口,可是這種心悸早已失去了所有的甜蜜,滿是酸楚凄涼。
“柯不逢……”聽得她在身後低低的聲音,那聲音依舊清冷,卻比過去多了許多愁緒,“若是我現在說,我的決定從不曾改變,還是想要嫁你為妻,你可還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