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落雪站在柯易平面前,也站在靖超塵和柳成蔭面前。她一身白衣,容顏也蒼白得如同虛幻,燈下缥缈的身影,就好像從來不屬于這個世界。

柯不逢愕然看着她,這個一直在他心中的姑娘,她一直在他心裏那樣深的位置。可是他每一次看着她,卻又覺得她那樣遠。

柯易平也同樣大睜着雙眼看着端木落雪,柯不逢從來沒有看到過他的大師兄如此失态,那眼角眉梢的顫抖,分明完全不是平時那個觀察入微,深謀遠慮的浣刀山莊莊主。

“我……我對不起清風,我真的是……對不起他……”他痛苦地閉上眼睛時,已經滿面是淚。

端木落雪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淚,目中有凄迷地冷光閃動:“原來你知道……”

“阿雪!你怎麽可以這樣說!”靖超塵上前一步,拉住柯易平的手臂,面沉似水盯着端木落雪,“那時候你還是個孩子,當時的情形,你根本就不清楚!清風死了,你知道我們大家有多傷心麽?若是還有一點辦法,我們就算是付出一切,也願意換他回來的,你知道麽?”

“我不知道!”端木落雪側頭看着他,“大師兄,我了解你的醫術,你是師父第一個弟子,他的所有醫術都傳給了你。你們有血,有骨髓,可是你們為何沒有試一試?對!我還是個小孩子,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死了,可是你們,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莊主繼續做他的莊主,醫家繼續雲游天下,而空山雨,她繼續做她的潇湘居宗主!她把那件衣服挂在床邊看着,那有什麽用!他還會活過來麽?空山雨若是真的愛他,就應該給他報仇,若是真的思念他,就應該跟着他一起去死!”

靖超塵驚訝地回頭與柳成蔭對視,又将絕望的目光投向她,“落雪,你聽我說,當時清風的病情,我們大家都是瞞着他的。可是他不知是如何知道了自己身患絕症,他不願再接受別人的鮮血,更不願接受易平的骨髓,一個人悄悄離開了。我們找遍天下,都找不到他。等我們再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耗盡了生命……”

“不要說了……”端木落雪擡手止住他,閉上了眼睛,“夢哥哥,他太可憐了……”

靖超塵看了她一會兒,突然上前兩步,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你還小,很多事情你不知道。會這樣想,我不怪你。你也是醫者,應該知道,醫術與疾病的關系,很多時候都是一種平衡。世上能夠被根治的病少之又少。很多疾病,我們可以延長病患的生命,減輕他們的痛苦,就已經算是成功了。至于骨髓,那時候易平确實求過我,要把骨髓給清風,但是就算是有雙胞胎的骨髓,我也是絕對不會去那樣做的。不僅我不會,就是師父他老人家,也絕不會再那樣做。我們以前确實做過輸送骨髓的嘗試,但是那幾次嘗試,無一不是兩損的結局,無論是獻出骨髓的人,還是接受骨髓的人,都馬上死去了。這說明什麽?只能說明我們目前的方法還根本達不到,若是再那樣做,實在是太殘酷了。”

他嘆了一口氣,眯起眼睛看着搖曳的燈火,“也許,在将來,醫術可以得到大幅度的提升,可以有更多的手段,也可以有更好的環境,這種治療方法,會變成可行的……”

端木落雪仍舊低頭閉目,一言不發。

柳成蔭看了他們一會兒,沉聲道:“不僅如此,一個人活着,并不只是為了自己而活。一個人總是會有很多責任。空宗主也好,易平也罷,他們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他們的痛苦不會比你少。但是,還有更多的人需要他們,他們又怎麽可以沉湎于自己的痛苦,不顧別人呢?”

端木落雪睜開眼睛看着床上的柯不逢。

一個人活在世上,會有很多的責任,還有很多的牽挂,是麽?

柯不逢也在茫然地看着她,她的目光裏包含着什麽?迷惘?憤恨?還有留戀?

“為什麽,為什麽所有的不公平,都要強加在夢哥哥身上?這實在是太不公平了。為什麽他的一生裏從來就沒有陽光,永遠都是陰暗,而那些肮髒腐朽的人,卻可以享受人生!柯不逢,我知道你從來無法理解這個世界的陰暗,可是你知道麽?為了夢哥哥,我情願永遠活在陰暗中。”

柯不逢無法動彈,只能用雙目接住她的目光,慘白的嘴角顫了顫,好似是微微一笑。

“原來如此,你心裏的那個人,是他……可是,據我對他的了解,他若是知道你所有的想法和做過的事,一定會傷心死的……”

端木落雪愕然,原本冷冷的視線變得一片淩亂。

靖超塵嘆道:“是啊,清風那個孩子,他的心裏,幾時有過陰暗啊!”

一直低頭流淚的柯易平突然擡起了頭,含着淚苦笑,“不錯,他雖然被抛棄在世上最陰暗的角落,卻是這世上最溫暖最光明的人。端木落雪,你一定還記得他的樣子吧?”

端木落雪茫然看着柯不逢,腦中一片空白。

柯易平将視線轉向跳動的燭光,好似在追憶,又好似喃喃自語,“我們是孿生兄弟,是同一個無情無義的女人一起生下了我們,又抛棄了我們。可是,只是因為我們一個扔在了屋前,一個在屋後,我們的命運卻如此不同。我可以被我師父收養,在浣刀山莊無憂無慮地長大,享受幸福的人生。可是他,卻因為養父過早離世,回去找那個無情無義的母親,被毀得生不如死。他被那種惡毒的藥物害得變成了啞巴,還身患絕症,若不是在海上被玉三哥所救,他早已凄慘地死了。可是,他雖然經受了那樣的悲慘,他卻從來不會陰暗地生活。我認識的弟弟,他永遠在溫暖地微笑,即使他的心裏再苦,他都會把那種安慰的笑容給我……他被病痛折磨,還說不出一個字,發不出一點聲音,但是他的目光,總是那樣纖塵不染,他是一個無法被陰暗浸染的人。你知道麽?當我知道,他原來是我的親弟弟,我與他有同樣的骨髓,我多麽願意用我的骨髓去救他,就算是與他一起死,我也心甘情願……”

靖超塵和柳成蔭聽着他說,也忍不住在流淚。靖超塵擡起袖子拭了拭淚,“清風是一個單純得如同淨水一樣的人。他這一生,只學會了一個愛字。”

端木落雪呆呆地聽着,突然,她感覺到,原本一直深藏在她心裏的那個形象,那個幾乎快要模糊不清的形象,一瞬間又變得清晰起來。

他穿着如同落雪的白衣,眉眼如畫,帶着春風般的微笑。那麽美好的年紀,卻是那樣瘦弱蒼白。雖然從來不曾說過一句話,可是他的微笑卻永遠傳遞着溫暖的氣息。

果然,他在她的心裏,竟然沒有一絲陰暗,純淨得好像冰山上晶瑩的雪花,不惹纖塵。

“原來……所有的陰暗,都是因為我,是麽?”她垂下袖子,緩緩低下了頭。

“不!”柯不逢臉上顯出明顯的痛苦之色,他的身體在艱難活動,好像是想要起來。

端木落雪一驚,立即上前坐在他旁邊,雙手扶起他的肩膀,讓他靠在自己肩上。

“落雪,你只是自己把自己困住了。這個世界,最多的還是光明。陰暗,也只是陽光後面的一點陰影罷了。”

靖超塵點頭道:“阿逢說的不錯,你其實原本就是那個愛說愛笑的小女孩明珠。雖說你做了這麽多的錯事,卻也不是所有的事都是罪惡。你對龍神幫的探查比我們都早都快,龍神幫早日露出真面目,其實也許無形中避免了很多陰謀。還有,永安公主,你殺她是我們一直想做而沒有做到的事情。若是你願意從今以後走出來,以前的那些恩怨,我們可以不提,畢竟,你也是我們的孩子……”

他說着,轉身面對着柳成蔭,“夫人,我知道潇湘居的人都對燭宗主的死難以釋懷。可是,落雪畢竟是空宗主最心疼的孩子……”

柳成蔭拭淚道:“當年空宗主為了夢公子,可以放棄堅持了一生的複仇計劃,退出江湖,歸隐洞庭。潇湘居早已是一個淡泊寧靜的門派了。我想燭宗主去世之前,知道落雪的想法,他心中所想自然也不會是憤恨,而只能是失望吧……”

端木落雪扶着柯不逢,聽着他們如此說,突然淡淡一笑。眼淚掉落下來,滴在柯不逢的肩頭,“走出來,太晚了……”

她的手溫柔撫過柯不逢的手臂,低聲道:“柯不逢,我嫁給了你,這一生一世,都會永遠愛你。我要救你,讓你恢複得和從前一樣,過應該過得生活。你等着我,等我找到了往生草,打通你的全部經脈,還有……等我徹底讓你擺脫,擺脫掉歸心蠱……”

“你……你在說什麽?”柯不逢沒有聽懂她的話。

端木落雪輕輕扶着他,讓他躺好,然後面對着他,留下一個含着淚花的微笑,“你好好鍛煉,一定要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