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眼淚

阮笙放下了手中的玉米。

她從抽紙盒裏取出一張紙,垂下眼将手指擦幹淨:“如果說我媽入獄的事,和你有關的話,那我只能說——”

沈知竹呼吸不由收緊,手上剝着蛋殼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無論如何,那是阮笙的母親。

母女是這世間最深的血緣關系,不管趙佳麗犯過多重的錯,身為女兒的阮笙,恐怕都難以擺脫親情的束縛。

而自己協助蔣莊儀,在阮笙不知情的狀況下,将她的母親送進了監獄。

沈知竹并不确信,阮笙心中的天平是否會偏向自己這一邊。

她或許會生氣,會覺得被背叛,會對這件事介懷于心……

“謝謝你,為猶豫不決的我做出了選擇。”

簡簡單單一句話,剎那間打消了沈知竹的不安。

可她并沒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反倒是随着心髒落回原位的同時,有什麽在郁積。

倒是阮笙沒事人般笑了笑:“我這樣,是不是很沒有良心”

沈知竹指尖微不可察一顫,某種酸澀之感沿着經脈竄入心底。

不等她回答,阮笙低聲自言自語——

“我還記得小時候,媽媽對我是那樣的好,她吃醫院食堂的飯菜,省下來的錢會給我買銀魚炖成羹,買漂亮的小裙子和發卡……”

她低下頭,一滴眼淚濺在了桌布上,暈開。

即便竭力抑制着情緒,鼻尖依舊止不住發酸。

像在小時候住的那間筒子樓裏,趙佳麗為了節約錢不買罐裝煤氣,選用蜂窩煤生活做飯。

成型的蜂窩煤被機器壓得很瓷實,填入爐膛之前,需要先用手指大小的木屑或揉皺的報紙引燃。

在潮濕的南方,這些引燃物很難保持幹燥的狀态。

被火柴點燃後,熱氣混合着濃煙冒出來,嗆得在旁邊幫忙撕報紙的阮笙眼淚和鼻涕一齊往下落。

……

在幼年時阮笙的認知裏,眼淚無關于情緒,而是和物質的匮乏挂鈎。

可為什麽多年後的今天,她坐在豪華游輪的餐廳裏,沐浴着夕陽溫柔的光澤,還是會流淚呢

阮笙偏過頭,看向窗外蔚藍的海面——

媽媽,當你在監獄的高牆裏時,也會回想起多年以前,只有母女二人相依為命時的時刻嗎

阮笙的情緒遠比沈知竹想象當中平靜。

她只是掉了幾滴淚,便若無其事地用餐。

飯後,回到房間休息。

沈知竹那些早已準備好,用來安慰她的話術,甚至完全派不上用場。

窗外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滿月的光輝鋪在漆黑海面上,像出自俄國藝術家筆下的油畫。

處理完工作的沈知竹關掉電腦,起身走出書房。

卧室裏,阮笙早已戴着眼罩側躺在床上。

沒有燈光的房間裏,月色溫柔而又靜谧地披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的身形。

沈知竹放輕腳步,走到床邊。

她彎下腰,膝蓋抵着床沿的軟墊,伸出手緩慢撫摸着阮笙的發頂。

她的頭發和肌膚一樣柔軟,總是散發着青檸味的淡香,讓人的思緒變得寧靜。

發絲與額頭的交際處,有一層細微的絨毛。

松軟的觸感,讓人聯想到初生的小貓。

再向下是她的額頭,肌膚細膩。

沈知竹的指尖掠過蠶絲眼罩……動作忽然停住了。

——她在阮笙臉頰處碰到濕漉漉一片,與體溫相接近的液體。

是她的眼淚。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沈知竹蜷縮起手指,作為本能的反應,她雙手擁住了阮笙:“你……”

要說的話卻全都堵在喉嚨裏,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我沒事的。”阮笙吸了吸鼻尖,臉埋在她的頸間,“你不和我商量,就将我媽送進監獄裏,不僅僅是因為她是害得我爸去世的兇手,對嗎”

她實在是太聰明,或者來說是太敏銳了。

沈知竹沒有否認:“你在歐洲消失的那段時間,我調取過那間教堂的監控。”

葛維夏和marry在離開梅市前,為了不暴露太多的個人信息,理所當然地将教堂監控網絡裏的記錄清空。

但對于沈知竹而言,要想恢複它們不算難事。

即便那段時間在與阮笙冷戰般僵持着,沈知竹依舊沒有錯過監控記錄裏有她出現的每一個畫面。

是以,阮笙在忏悔室裏講出的秘密,也同樣隔着電腦屏幕,落入沈知竹耳中。

沈知竹自認不是一個多有共情心的人,但在得知這個秘密的那一刻,她明明還在生阮笙的氣,卻又心疼她。

心疼阮笙,便自然而然地厭惡趙佳麗。

所以,幾乎是懷揣着報複的心理,在知曉阮康成的死與趙佳麗有關後,沈知竹便計劃着要讓她受到懲罰。

從一開始,沈知竹就沒指望能真的瞞住阮笙。

事先不告訴她,只是擔心阮笙會心軟,會包庇趙佳麗。

沈知竹原是想等一個合适的時機,再讓阮笙知道。

只不過阮錦鵬的突然出現,将這一切提前了而已。

沈知竹并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後悔,她低下頭,近乎虔誠般将唇貼上阮笙的臉龐,舔掉她臉上的淚痕。

明明是很溫存的動作,卻又隐隐帶着幾分強制的意味。

像是在害怕阮笙會生氣,會将自己推開。

幸而,沈知竹所畏懼的情形并沒有發生。

阮笙雙手環住了她的腰。

“謝謝你。”她重複先前在餐廳裏說的話,“謝謝你幫我做出了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