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毒藥……”
範雎面色平靜,修長手指撥開從舟的手,指向碗中毒酒說,“此是鶴頂紅,“ 又指着另一瓶道,“此是斷腸草。”
他苦笑一聲說,“命追是絕狠的毒。這是以毒攻毒的辦法。”
原來當日秦王要他以毒酒自盡,是為了救他、更是宣太後為了試驗他的忠心。宣太後多年來不願還政與秦王,多是因為他是當年趙武烈王強逼秦國冊立的君王,宣太後怕趙人以此幹政,使朝局失控,因而從始至終架空他的權利。但這些年來,秦王的作為與胸懷,宣太後亦深記于心,反倒是公子市私欲熏心,沉迷于宮鬥,越行越遠,愈發教她失望。而今她亦相信了範雎之辭,認定公子市甚至以死士之毒傀控相邦,她開始清楚地意識到,若真的大政歸他,反而會令日益穩健的大秦朝局重陷混亂。
範雎賭的就是宣太後的這份懷疑。秦王與公子市都是她的骨肉,只不過秦王自幼質在敵國,而公子市承歡膝下,宣太後自然對公子市更多信任。但若公子市越發不受她的控制,而秦王向來隐忍順服,她心中的秤杆會傾向哪個兒子,亦并不難猜。
地室中最後那一幕,他決絕地拒絕一年一解之藥,反而毫不猶豫地飲下劇毒,已全然讓宣太後相信,他真心向秦、一心為王,即使死也要助王主政天下……
範雎擡手将斷魂草亦倒入碗中,兩毒相溶,佌佌有聲、令人發怵。
他心中苦笑,這制毒之人當真通曉人心,鶴頂紅與斷腸草皆是世間劇毒,有誰敢以命相試,更不要說兩毒共服。是以命追雖有終身解藥,但絕不用擔心會有死士發現得了。
他緩緩走到榻邊,慎之又慎地将小令箭扶起、攏進懷中。碎骨錯聲,鈍鈍入耳,他與從舟皆心如刀割,而小令箭早已沒有知覺。
虞從舟僵在原地,見範雎端起碗就要将毒汁給她喂下,剎那間還是失控一喊,
“不要!這試驗… 賭不起…”
範雎目光沉穆,靜默片刻道,
“我已經試過了。”
“哥哥……?”從舟全身憷寒,瞬間失語。
哥哥究竟為窈兒試了些什麽?難道,他曾拿自己的性命去試絕世綿毒命追、又以殘潰的身體去賭天下至毒鶴頂紅與斷腸草?
怔怔看着範雎撬開窈兒的嘴、将毒酒灌進她的喉中。窈兒沒有意識,但身體還是本能地起了反應,毒酒在她口中、胸中灼燒,她從喉嚨裏嗚嗚隆隆地發出哀聲悶喊,似乎掙紮着想要避開酒碗,但範雎緊緊圈锢着她的身體,掐住她的下颚,她無法逃脫。範雎又按壓她頸間的穴位、她只能繼續一口一口将毒全部咽下。
一碗盡,範雎雙眼通紅含淚。他太清楚這其中的痛苦,自己都不敢再次回想,卻要眼睜睜地看着小令箭在他眼前受同樣的折磨。
果然她身體劇烈痙攣,蒼白的嘴唇顫抖地翕合,吸到的空氣卻如火苗、燒透胸肺。三毒并起,煎熬全身,潰裂的皮膚滲出絲絲黑血,周身滾燙紅腫。範雎沒有勇氣再看她掙紮痛苦的臉,一伸手将她的頭埋向自己前胸。
她虛弱發顫地不斷以頭垂撞他的心口,暫時癱軟了片刻,忽然連聲慘叫,撕心裂肺,潛意識地想咬牙忍聲,一扣嘴卻緊緊咬住了範雎鎖骨下的皮膚,痛得他亦倒抽一口冷氣。
鮮血從範雎肩口淌出,滲進小令箭的口中。她多日未進水糧,此時這絲絲腥甜如斯溫暖,叫她難掩貪戀、竟矢口吮吸,更叫範雎心痛萬分。
但她突然松了口,似乎明白這是他的血,轉而扭過臉避向外側,死死咬住唇。
“不要忍,求你不要忍……”範雎輕聲泣喊。他寧願她咬痛他,讓他與她甘苦與共。
忍到盡頭,她再也忍不住,一張嘴、連番嘔出褐色膽汁,全身抽喘、似乎要将一個被禁锢多年的靈魂一起嘔出。
那靈魂似乎終于得了解脫、得了安息。須臾之後,她的側臉沿着他的臂彎無力滑下,再也沒了動靜。
☆、90錯落三生
她的靈魂似乎終于得了解脫、得了安息。須臾之後,她側臉沿着範雎的臂彎無力滑下,再也沒了動靜。
從舟站在三尺之外,心如冰凝。這房中片刻,竟似十年。他怔怔地盯着姜窈,卻再看不到一絲生氣。周圍的空氣頓時窒洩,一個念頭在腦海中不斷擴大:他方才答應過她,無論生死、他都會與她一起,此生早已欠她良多,此刻不能讓她久等。
他一手怔怔地摸上佩劍劍柄,範雎舉目看向他,從舟毫無察覺。範雎忽然伸手,用力扣住他的手,将他一把拽到榻邊。從舟一步踉跄險些摔倒,扶榻穩住時,範雎已将他的手指搭于小令箭的手腕脈上。
虞從舟神色漸變,忽一擡頭,如看神靈一般看着範雎,癡喃道,“她還有脈… 她還有脈?”
冰冷的淚水沿面頰滑落,悲她之痛、喜她之留,喜極悲極,從舟像個雪中忏悔的孩子,蜷身跪在範雎身旁。
範雎站起身,取了濕巾輕輕擦拭小令箭身上血污,又拿出一瓶褐色藥膏,一點一點塗在她破碎的肌膚上。全身都有傷口,他一直忙到黃昏。又怕她骨骼愈合錯位,範雎用布條在她身上纏裹固定。
虞從舟跪在一邊,看範雎額上滲着汗,愈發慚愧自己什麽也幫不上。
在從舟面前,似乎漸漸起了一道冰牆,隔在他與他們之間,将窈兒與哥哥圍成另一個世界。
在那個世界裏,窈兒與哥哥一起共有出生入死的患難,青梅竹馬的回憶,和彼此間心甘情願、以命換命的舍得。
他悚然覺得,自己永遠進不到那個世界裏,在窈兒和哥哥之間,他到底扮演了一個怎樣的角色?多年前,是陷害他二人的幕後操手,而多年來,是一個棒打鴛鴦的惡棍?
範雎的聲音打斷了他,“再找些軟布和繩索來。”
他立刻應下,尋了東西再回房中。範雎将軟布墊在她四肢上,随即以繩索将她手腳皆綁在榻板上。
知從舟不解,範雎說,“斷骨複接、潰膚愈合時會奇癢難忍。我怕她沒有意識時、若死命抓撓,會使接骨扭曲,皮膚留疤。”
從舟不敢想象,只怔怔點了點頭。
一個激冷,他擡眼細看範雎的臉龐,玉面本無暇,而如今,卻可見淡青色的道道疤痕,雖已不明顯,但還是喧嚣着當日那場皮肉皴裂、血水滿面的殘酷。
“哥哥… ”從舟心頭疼痛到麻木,愧疚到顫栗,“我再也不會和你搶了……若不是我當年嫁禍于你,又怎會幾乎害死你和窈兒… 是我錯了,是我害了她… 也害了你… 我一錯再錯,要怎麽償才償還得清?……”
範雎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靜靜搖了搖頭,“我不怪你,即使沒有你構陷,我也會尋別的機會入秦… 是我拖累了她,是我一心只想做自己的事,卻不知道連累她不得年少飛揚,反而被死士營羁絆一世。”
他們二人早就聽聞,秦國死士營中,死士都要經受各種惡刑、苦訓的煎熬,許多死士熬不過的,立死營中。僥幸存活的,也往往在執行任務時難逃一死,即使成事,只怕下場亦不過是兔死狗烹、事後遭人滅口…
姜窈都因那一日之變,經歷過一些什麽… 她究竟是怎樣熬過來的?從舟潸潸淚下,自己與她相處五載,見多了她眼角漾笑,眸中明媚,就忘記深察她的隐苦,如今方才明白、其實是她越知時日無多,便越想留下明朗的影子。
“哥哥早就知道她是秦國死士?你早就知道她被埋‘命追’之事?”虞從舟怔怔問道。
早?再早亦是遲了,範雎側身看向小令箭說,
“一年前從你手上救下她時,我才發現她脈中被埋了‘命追’之毒,那時才開始懷疑、開始去查……她瞞了我整整八年。”
一廂沉默,二人無語。
忽聽虞從舟又問,“你都查過……那,楚江妍呢?也是秦國死士?”
範雎略一側目看着他,并未答話,良久,終于還是換了視線。
“你為什麽不說話……?”
“她不是死士。”範雎想不出別的話來勸慰他。
“但她……确是秦國暗間?”
範雎沉默了,虞從舟栗色的瞳眸愈發黯澹無光。
“你早就知道,為什麽不告訴我?”
“逝者已矣,我不忍你白白受失落煎熬之痛。而且楚氏一家都是秦人,那女子與小令箭一樣,生來沒有選擇。她既然曾經是你的至愛,這亂世中留一份完美不容易,我不想毀了你心中那場完美。”
完美?從舟苦笑抑痛,他并不是沒有懷疑過她,但的确因為逝者已矣,他曾經為了維系江妍在他心中那一場飄忽的完美,下意識地便将察覺到的瑕疵都推疊到窈兒身上。
“況且,”範雎又道,“你要絞殺小令箭時,她只消說出她不過是替她姐姐做着相同的事,你都不見得真能下得了手殺她。但她并未透露分毫。所以我知她也不想讓你失望痛苦。她當初瀕死都沒說過的,我怎會違了她心意。”
瀕死都未曾說……她寧願錯落三生,也不想讓他失落痛苦,但這卻是最讓他失落痛苦的。因為那時他來不及讓她深信,他早已愛上了她、最愛的只是她
……
夜黑有風,湖淺無聲。
虞從舟與範雎坐在湖邊假山之上,從舟的酒葫蘆十七八只、散堆在石上。二人沉默,只顧飲酒。
“哥哥,”從舟借着酒意壯膽,忽然打破寂靜說,“你有沒有… 問過窈兒,她… 真的不記得過去和我一起的事了麽?”
範雎冷冷一笑,墨瞳中跳着粼粼的光芒,仿佛湖面的月華,
“她和我之間,從來沒有秘密,所以我不需要問她。”
“你是說,你知道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失憶?!”
從舟滿臉怔詫,範雎瞧了他一眼,目光深邃道,
“真與假,到底有什麽分別?只不過滿足你的好奇心而已。若她真的不記得了,你和她可以一切從頭,有幾個人能有這樣的福氣,在一生裏和心上人相處兩世?若她其實還記得… 她情願在你面前掩飾過去的痛苦,她情願笑着往前生活,那其實是很難很累的。你又為何要去挖掘她想掩埋的東西呢?”
從舟低了頭,蹙着眉眼,玉膚俊顏上泛起愧紅赧色。
範雎仰身躺倒,看着月彎在雲中時隐時現,淡淡說,
“面對她,我從不想探究,我只想遷就。她若安好,我便安心。”
從舟潸然失笑,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他的話,嘆息自己究竟不如哥哥愛的寬容。
他也跟着躺下,二人眼中是同一片天地。此間星光璀璨,月色溫柔,許久以來,他都盼望能與範雎親近相處,一同賞月飲酒,卻不料是在窈兒傷得遍體鱗傷之時。
從舟看着星月西去,輕聲問道,
“每天裏,你最喜歡什麽時候?”
“我最喜歡,二更夜。”
“二更?那不是上榻睡覺的時候?難道哥哥每天從早到晚都在盼着睡覺?倒不像你的作風。”
範雎亦跟着他淡淡地笑了,
“是,是常盼着。黑暗裏躺在床上,我總能幻想出和她一起的各種場景。她奔跑時揚起的裙裾,她癡笑時右臉的酒窩……二更天時總是清晰的浮現在我的腦海裏。即使她并不是真的在身邊,我也能和她有各種對話,因為我太了解她,她的回答我都猜得到。”
從舟黯然一笑,傾羨之意在眼中結成點點霧氣,
“哥哥,那今晚,你可不可以問問她,她,會原諒我麽?她有沒有… 像愛你一樣、愛過我?”
範雎眼神中掠過一絲苦意,驀地坐起,冷冷睨了他一眼,忽又一仰頭,飲盡半葫酒,
“她與我相隔天涯,與你近在咫尺,你還需要問我?!在高陽城外洛水河邊時,我就已經從她眼神中看見……"
範雎再說不下去,手一揚一擲,将葫蘆抛向很遠,連回音都聽來疲憊。
“我不信你這麽久了還會看不清!我說過,對于她,我只願遷就。所以,” 他轉身看向從舟,字字沉音,“所以我才會遷就她和你在一起,而不是和我!”
……
午後,範雎走過從舟的卧房,透過窗,他看見從舟守在小令箭榻旁,拭去她額上冷汗,一邊為她周身重新敷藥,一邊不停輕聲絮叨着從前往事、試圖喚醒她。
又是時候該離開了……範雎心中艱澀,想要道個別,但他也清楚知道,既然牽挂說不出口,道別只是一場傷別。
他輕輕轉身,步履沉沉、卻也無聲。
但虞從舟竟似有直覺,忽然回頭看去,看見窗外他瘦削清冷的背影。
“哥哥,你要走?”
聽見他的聲音,範雎停住腳步。
“能不能再多留幾日?窈兒從前、每天都盼着見你。”虞從舟站起身,隔窗相問。
範雎不答,凝身未動。從舟鼓起勇氣,對着他的背影開口道,
“而且… 哥哥你都回到趙國了,能不能… 過些日子和我一起去見見爹爹?”
從舟語聲漸輕,知他最不愛提這件事… 果然範雎剎一回頭,眼神冷冽地掃過他。從舟身上一個激愣,眨了眨眼,低下頭再不說什麽。
“我又讓你誤會了麽,虞上卿?若不是小令箭有難,我根本就不想… ”語音最響處嘎然而止。
從舟抿了嘴角,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你根本不想見到我。”
虞從舟這才忽然意識到,或許是因為他杵在窈兒榻邊,哥哥才不願進屋來。他連忙推開門走出房外,落落垂了手,略有尴尬地說,
“你陪着她吧。我去前廳,不會過來的。”
範雎嘆了口氣,側過臉,卻似仍舊要走,虞從舟急道,
“你不留下來等她醒麽?”
“知道她會醒就足夠了。”
虞從舟眉間一緊,追上兩步說,
“每次救她的人都是你,每次她醒來看見的人卻是我… 你,你不會舍不得麽?”
“舍不得什麽?舍不得讓她愛上你?”範雎瞬時停了腳步,回轉身來盯住他,“世上一切感情都有可能轉變成愛,唯有恩情不會。我不想讓她再記我什麽恩情,我從來都不想做她的什麽恩人…
“…最初的最初,阻擋在她和我之間的,或許就是合澤山相救的恩情!”
從舟定定地看着他,默默點了點頭,似乎懂了。但這一氣喝出,範雎反覺自己心中更加渾沌一片,自己明明舍不得,卻為何一再退舍……
虞從舟緊緊捏着自己錦袍一緣,輕聲道,
“那阻擋在我們之間的又是什麽?哥哥,為何你始終不肯認我?究竟要世上何物才能讓你接受我?你告訴我,我都會去辦。”
範雎墨黑的瞳中、堪堪拂過寂瑟的風。不是山水千重,不是趙軍秦宮,那究竟是什麽隔開他們親生弟兄?
……
虞從舟等不到他的回答,卻隐隐聽見房中姜窈輕喚一聲,“從舟… ”
“窈兒?!”虞從舟的驚詫溶着欣喜一起全漾在臉上,“窈兒醒了?”他迫不及待就想沖進房去看她,但哥哥就在眼前,長幼有別,他不敢亂序,忙一伸手去拉範雎衣袖道,
“你進去看一看她吧。”
☆、91遺世公子
小令箭氣若游絲的聲音亦令範雎一怔。他終是踏進卧房,走到小令箭身邊,低身坐在榻緣。
從舟立在遠處,視線越過範雎的肩頭凝在窈兒身上。
她并沒有醒,仿佛是在噩夢之間,冷汗濡濕了她的細發。她緊緊皺着眉,痛苦地左右掙紮。似乎感覺到手腳被綁住、她越發想用力掙脫,卻身不由己,只剩連聲咽喘,湧出一行淚、無助地滑落。
從舟心中擰痛,她這般模樣,令他想起在成邱谷中,士兵要綁住她将她帶下去時,她也是這樣掙紮、也是這樣淚如泉湧。
“從舟… ”姜窈又喊了一聲他的名字,他想應下,又聽她哭道,
“別殺他們… 從舟,不要殺他們… ”
範雎一蹙眉,回頭揚起微寒視線,釘入從舟眼中,“殺誰?”
虞從舟有些慌神,撤開目光沒有作答。雖然他始終認為自己并沒有做錯什麽,但如今知道楚氏一家皆是秦人,讓她親眼看見那八千殺戮,終歸是自己太過疏忽。
此時卻聽近衛在屋外敲門喊道,“公子爺!”
虞從舟心緒頗亂,不想讓他入房,只說,“何事?!就在門外說!”
那近衛便遵令道,“前幾日在成邱射殺的那八千秦兵裏,竟有五人逃匿了出去。杜将軍剛剛将他們擒獲,俱已正法。”
範雎聞言,視線忽然變得灰淡,雖仍落在從舟臉上,目光卻慢慢渙散開去。
“從舟… ”他低低嘆了一聲,再說不出別的。
“…是,我是在她眼前殺了八千秦人。但我沒得選。是秦人欲行伏擊偷襲,我不殺他們、他們就會殺我趙人!”
是,他是沒得選… 範雎本一心想讓他簡簡單單地夢在夢裏,以為這樣前世糾葛就不會亂他今生、他的夢想依舊可以在夢中安全,但豈知一夢必有一醒,他為他造了夢,卻忘記夢回時、那只會讓他更痛苦。
範雎忽然覺得自己做錯了,為什麽要強行幫從舟選擇?可知錯上加錯亦不成一個對字。
“從舟,你當真想我與你相認、哪怕那兄弟之路會是一條不歸路?”
範雎說得沉緩,虞從舟卻訝得亂了方寸,幾步上前蹲在他膝前,不敢置信地仰望着他,見他說得嚴肅認真,立刻點頭不止,又怕他反悔,驀地站起一把抱住他,隔着他肩頭時而苦笑時而唏噓。
他笑得溫暖、抱得強勢。到底血濃于水,親情暖意侵入懷中,範雎不由眼眶發燙,心中又暗暗喚了幾聲‘從舟’,終于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
“既如此,我就再留幾日,待小令箭斷骨接合一些,我便随你去虞家老宅,拜見父親”
……
數日後,邯鄲城郊,虞氏老宅。
“虞榮,爹爹呢?”
管家虞榮正在虞宅收拾前園,忽然就聽見公子清越的聲音,擡眼一看,果然是公子回府,大喜過望、連忙站起身來迎道,
“公子回來啦!老爺,老爺去桃花丘采花,說要封一壺桃花釀… ”
“好,知道了。”虞從舟左右打量了一下從小長大的院落,不知不覺眉梢間泛起感恩之意,
他垂着長睫舒雅一笑,轉身又出了門去。
家丁、丫鬟聞聲都湧到前園,卻沒見到公子,虞榮也正兀自疑惑,不知公子怎又出了宅去。
正在大眼對小眼,突然就看見公子小心翼翼地抱了一個昏睡不醒的女子進了門,徑直抱去了公子自己那間房。
虞榮和一衆丫鬟侍從都驚得下巴磕地,公子一向不沾風流,如今竟然光天化日之下迷暈個女子,直接回宅入房?
不過既然公子帶着喜意急着來見老爺,應該是認真的。衆人又互相瞥了瞥,忍不住樂得笑了。公子早就該成家立業,現在有了中意的姑娘也好。雖然那姑娘瞧着并非絕色,但也算得清秀。公子喜歡最要緊,若總惦着容貌配不配得上公子,豈不是為難了公子的傾城顏色。
虞從舟安頓好窈兒,轉身又奔出莊去,全然未見衆人饒有深意的嘿笑。
衆仆正眯着眼、等着公子再進門時好好給大夥兒說說與這姑娘的好事,卻見公子面色溫柔、兩袖生風地三進宅門。這回,右手竟隔袖牽着另一位白衣公子的手!
衆人心跳一緊,公子今日到底唱得是哪出?起先是抱個昏迷的姑娘來見老爺,如今又牽了個如畫的公子… 而那位公子的容貌,的确扣人心魂、男女通殺,說不出道不明的好看,叫人愣愣舍不得眨眼。
盡管他們看慣了自家公子的無邊俊顏,但眼前這一位、不争眉眼,勝在雅風連連,宛如墜世谪仙。
卻見從舟融融一笑、望着那白衣公子說,“爹爹在桃花丘,我帶你去見他。穿過宅院,後門出去甚近。”眼底盡是溫馨。
虞榮等人再次驚得下巴磕地,這回真是脫臼了。原來公子要帶去見家長的不是那姑娘,卻是這個男子?
虞榮的嘴合不攏,大着舌頭問,“公子,這位… 是… ?”
虞從舟很認真地說,“這位是大公子。”
衆仆互相怔怔一觑,原來還有姓‘大’的人家?
從舟牽着範雎、一路腳底生風,穿堂越宅,不一會兒出了後門。遠山岱岱,染着粉色春意,一眼望去,那小丘上似有數百桃樹,端的是盎然美景。
走近了,範雎已見一位須髯老者在桃花林中除草拾花。從舟興奮地就要喊出聲,範雎忽然将手一抽,反而緊緊握住從舟的手腕。從舟當他又要反悔,臉色瞬間發白,卻見範雎凝住他說,
“從舟… 哥哥做錯的地方… 你莫記恨。”
“怎會!”虛驚一場,從舟又緩下心跳,眉眼彎彎、勾勒出比桃花更璀璨的笑容。一轉身,從他掌中抽出手,向林中老者奔去,邊跑邊喊,“爹爹!”
虞願清直起腰,見到是從舟,慈祥一笑。未及與他敘敘近況,餘光中看見桃花丘下,一人白衣如水,郁郁而立。他心覺異樣,不由凝眸細看。
虞從舟欣喜地一挑眉彎,握住虞願清的手道,“我尋到哥哥了!真的,他有畢首玉的另一闕,他還有支碧玉鹿笛,與娘親那支正成一對!哥哥已與我相認,今日他同我回家拜見爹爹!”
虞願清聞言大驚,眼神中愈加帶了一抹警惕,手上幾分力道全緊緊握住了從舟。
範雎緩緩步入花林,衣袂掀風,枝頭桃花瓣瓣飄起,似有自慚之意,在他身後虛虛浮浮,慢慢凋落。
他在虞願清面前站定,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虞願清全然不似從舟那般喜上眉梢,反而冷冷打量着他。
範雎從懷裏取出半闕畢首玉,虞願清眼中倏忽閃過蒼涼。他将那玉遞在虞願清眼前,清聲道,
“先生可是、當年贈我金玉筆、締蘭扣的虞太傅?”
“哥哥?”虞從舟一愣,笑容僵作詫異。
虞願清瞬時呼吸起伏不定,布滿皺紋的手微微顫抖,兩步蹒跚向他邁去,不可置信地望向他雙眼。二十幾年過去,他再認不出他兒時容顏,但那金玉筆、締蘭扣… 若非是他,又有誰會知。
“你是… 你難道真的是… 公子淮…”
範雎眼眶泛紅,卻只是垂了眼,嘴角銜着一抹隐忍,微微搖了搖頭說,
“我早已不是什麽公子。”
範雎向後退了一步,躬身作了深深一揖,
“當年那場慘禍… 想來定是虞太傅救了我母親,更是救了我弟弟。大恩難言謝,請太傅受我一拜!”
說罷他雙膝一曲,定定跪在桃花丘上,俯身便向虞願清叩首。虞願清大駭,亦慌忙跪下,雙手扶住範雎急道,
“公子!公子折煞老朽了!”
虞從舟在一旁早已失了思緒,見父親居然對範雎下跪,驚喊了一聲,“爹!”
“從舟… ”虞願清轉身看向他,眼中滿是憐惜與慈愛,但此中太多事由,要如何才能說得清…
他複又望向範雎道,“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見到公子,公子和從舟… 還能相認為兄弟。蒼天有情,人世留恩……大王和魏姬天上有知,定然欣喜寬慰!”
“你們究竟在說什麽?究竟在說什麽!”虞從舟目光游移,涼聲滞喊。
“虞太傅,過往種種,我自會說與他知… 虞太傅快請起!”
虞願清點了點頭,與範雎相扶着站起,含淚而笑,“魏姬娘娘生前常說,她總覺得你還活着。本以為她只是給自己留個念想,沒想到、真是母子連心…”
範雎潸然一笑,“當年我被逼喝下毒藥,自以為再無生路,卻是洪太醫偷偷給我喂了解藥,又輾轉打聽到我被埋的土丘,深夜将我挖了出來。待甘茂将軍攜父王靈柩回到鹹陽後,洪太醫又把我藏在甘将軍府中… 父王在洛陽臨終時,猜到定是宣太後、公子市等人對他下毒以謀權篡位,因此他将三軍的兵符、和畢首玉的上半闕悄悄交于甘将軍保管。甘将軍為保住虎符、也為着我的安全,一路逃避樗裏疾的追殺、帶我輾轉各國,流落至魏。”
“原來是洪太醫、和甘茂将軍…”虞願清明白,公子雖然只是寥寥幾句,但其中艱辛險難,必是罄竹難述。
“公子、從舟…”虞願清一手牽住範雎,一手又去牽從舟,但從舟倉惶地抽身向後倒退了幾步。虞願清嘆息一聲,心中無計可解,只默默道,“老朽至今仍藏着大王與魏姬的靈位… 老朽這就去取來。”
虞願清的身影漸漸行遠,從舟雙眼緊緊剜住範雎,目光激執濃烈,卻分不清是何情緒,
“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範雎并不答他,反而問道,“從舟,你可曾聽說過,如今的秦王之兄、秦武王,當年入周拜見天子,竟在洛陽突然兩目出血、絕膑薨亡?”
從舟的目光愈發懼冷,怔怔點了一下頭,“…史書有記,‘秦武王與孟贲比舉龍文赤鼎,兩目出血,絕膑而亡’。”
範雎極目天邊,彤雲映徹,卻蒼白了他的臉頰。
“那一年,秦武王不過二十二歲。舉鼎而亡是假,被人落毒是真……你又可曾聽說過,秦武王唯一的子嗣在他亡故那夜也突然夭折于鹹陽宮中?”
虞從舟胸中促喘難平,緩緩吐出兩字,“從未。”
“你當然不會知道……今後世人也都不會知道。因為史書早被宣太後和國舅魏冉改去:‘秦武王身後無子嗣,遂諸弟争位’。”
範雎眼神空茫,唇邊極苦一笑。他靜靜立于桃花林中,仿佛生來已在此中與世長隔,
“我就是那本該夭折的孩子。我的父,是秦國武王,我的母,是魏姬含香。
“我姓嬴,名淮,
“我本應是,公子淮、太子淮、秦王淮。”
☆、92向來未懂
虞願清取來靈位,遠遠看見從舟目光空洞地倚坐在一棵桃花樹下。範雎迎了過去,接過靈位、小心翼翼置于西面,與虞願清二人一前一後、向那靈位跪下,深深叩拜。
虞願清直起身,輕喚一聲,“從舟… ”
“不…不……爹爹…”從舟倉惶地搖頭,他知道爹爹是要逼他向秦武王靈位叩首,他一寸一寸向後挪去,身體卻冷得僵硬。那一瞬間,冰涼的淚水湧出,洩下他過往種種熱切,不住失控泣喊,
“我是趙人… 我分明是趙人!… 我明明是一生一心都只願效忠趙王的上卿… 要我在趙境、向秦王叩首,這樣怎對?!”
虞願清知他難以接受,滿心愛憐化作老淚縱橫,“從舟,我不是你親生父親……你與公子淮是同父同母的兄弟,你也是嬴姓王族,是先王的兒子。當年宣太後與公子市欲奪王位,趁先王入周,在洛陽毒死了先王,又在秦宮放火焚燒魏姬殿宇、并賜毒與你王兄。幸而先王曾為魏姬埋過殿下密室,李宮娥留在殿中替死,魏姬躲進密室得以逃過一劫… 事後我幫魏姬扮成宮女偷偷逃出宮,待捱過風聲,便辭官入趙。那時魏姬已懷你在身,她只好與我假做夫婦,為的全都是保全你這一脈先王骨血啊。”
從舟雙手捂住耳朵,但一聲一句依舊穿蕩着透入耳膜。
“你們不是父子……我們、也不是父子?……”淚水淹住口鼻,他只瑟瑟地搖着頭,重複低喃。
範雎站起身,想要去扶他,腰間一塊玉璧在虞願清眼前晃過。虞願清見那玉璧分明是秦國重臣方可佩帶之物,忍不住問道,
“公子已回秦國為臣?公子… 可是要複仇?”
範雎頓下腳步,點頭認下,“我是嫡子… 父王母後深仇大恨,豈能忘卻。從小到大,甘将軍對我說得最多的話,便是‘父母大仇、無一日可忘!’”
“只是從舟他… ”虞願清眼中似有乞求,“魏姬娘娘這一生,都不想他卷入朝堂紛争,她臨終的時候,還特意囑咐微臣,莫要讓他起複仇之心。娘娘實是不想讓他……”
“母後不想讓他不快樂、不想讓他活得沉重。”虞願清尚未說完、範雎輕聲打斷,“我明白,我早就明白。”
“公子?…”
“他的名字……‘船溯逆流,道阻且右;魚游從舟,行暢且悠’。從他的名字,我就明白了母後所盼。所以我這麽長時間以來,都不願與他相認。”範雎面色淡若林花。
他伸出手,将虞願清緩緩扶起,眼波中滿是懇切之意,只盼虞願清放下心中所慮,
“逆流行船之事,我來便好。從舟他… 我早就明白,他在趙國才是最安全的,我從未想過将他再卷入秦國的宮鬥。只是秦趙之間、始終難免紛争。他是秦人,身上流着秦王室的血液,我不忍見他為了趙人、殺戮秦國子弟… 是以此番痛定思痛,才會決定将他身世和盤托出。”
他輕嘆了口氣,又撩開衣擺,向秦王、魏姬靈位跪去,
“父王母後在天有靈,請原諒淮兒… 前路不管是艱是險,讓淮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