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有幾道月光灑下,或許、那裏是山洞出口?

她走到洞口下,仰面望去,洞很深,映得月亮也愈顯高遠。她伸手去摸腰間,這才發現她從不離身的軟劍竟被人拿走了。

她怔了怔,心中沒有底。以她從前的輕功,若還有軟劍在手,應該能夠逃出這深洞。但現在,她左手廢了,已難禦平衡,又失了軟劍… 要攀出洞去,只怕很難。

幸而洞口有幾株長長的綠藤蜿蜒蔓下,幾乎垂到洞底。她眼中一亮,右手拉了拉那老藤,很結實,應該能支撐她爬到洞頂。

姜窈把衣擺纏腰一系,雙腿緊緊盤住老藤,右手努力抓住藤枝向上爬去。只是畢竟不能兩手交替,一尺三滑,她攀爬的速度很慢。不一會兒,粗糙的藤枝就在她的右掌上刻出深深血跡。

她爬到老藤三分之一的高度時,洞口石塊在藤條壓力之下變得松動,噼啪墜落,她将臉往石壁上埋去,勉強躲過幾塊大石,再仰起頭時,卻看見兩名侍衛的臉,趴在洞口向下探視着她。

她忽然心頭徹涼徹涼的,原來…她并不是不小心掉進山洞的,而是被…

神色僵在臉上,卻被那兩名侍衛盯得窘迫,她只得抿出一個笑說,

“呵… 我還沒喊救命呢,你們就聽見我了?”

侍衛直愣愣的語氣說,

“姑娘,虞卿讓姑娘在這裏暫住… 姑娘不要為難在下。”

楚姜窈心裏已經猜到幾分,聽了侍衛這一句話,澀澀地笑了笑,再說不出什麽,便漸漸松了手,順着藤滑回洞底。

她剛在洞底站定,見那兩名侍衛互相商議了些什麽,突然抽刀就将老藤砍斷,藤條墜落山洞,發出嗤嗤的怨聲,在洞內回蕩。

姜窈倒抽了口氣,這老藤或許有千年修為,就因為她一摸一爬、轉瞬便沒了,估計那藤精若有靈氣也不會放過她。

見他們又要去砍另外幾根粗藤,姜窈趕緊仰起臉擺手說,“別砍別砍,我不上去,我不爬了。”

那兩人神色中仍有些猶豫,楚姜窈馬上退了幾步,退到洞裏沒有月光的陰暗處,示意她真的不再觊觎這山洞口了。一瞥眼,看見腳邊地上有一只食籃,她想那應該是給她準備的,便拿起食籃往山洞深處走去。侍衛見狀這才罷了手。

走到之前醒來的地方,她才發現方才太過迷糊,竟然都沒有發覺自己是昏睡在一張墊着錦被的石床上,床邊還放着一盞燭燈。

她點亮了燭燈,四周望去,石床之外的地面上都濕漉漉的,是石乳滴水醞濕的緣故。石床右邊疊放着好些她的衣裙,左邊堆着各種野史書卷。連從舟書房的那張她最喜歡的竹榻也被搬到這洞中,上面鋪了一層白色的羊羔皮墊。

她以為,從舟是要把她一直這樣軟禁在這洞裏了……她心頭空蕩蕩的,但沒有怨恨。是她自己身份不明,從舟問她的、想要知道的,她全都無法回答。換了誰都不可能相信她了吧?

她坐在石床上,回憶起從當初那場昏迷中醒來後、這将近一年裏的點點滴滴。這一路、竟然真的一直有從舟陪在她身邊,他看她笑,她看他癡、看他将自己緊緊攏入懷中,點上一吻、說他愛她……何其幸甚,安敢複求?

一幀如一畫,一語如一歌,那些仿佛都是從塵緣鏡中偷來的時光。

在白蕪崖底時,他曾經問她,“你敢不敢愛上我?”

……敢不敢?從舟,我不敢,但我早就已經愛上你,情絲如魔,縛我今生。

只是這一切,她說不出口。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個瞬間,都像是最後的幻境。

視線中似乎閃出幾朵淚花,她連忙擡手拭去。

轉身打開食籃,她淡淡一笑。裏面有幾個饅頭,還有好幾碟精巧小食,都是從前從舟極力推薦她吃,但她一直沒敢嘗過的。這一回,她沒有吃饅頭,反而把那幾碟小菜小吃各嘗了嘗。

這都是從舟最愛吃的,她努力想記住這些怪怪的味道,想象從舟中意它們的原因。

第一口吃清蒸鲥魚時,她心裏真是有些泛惡。在水裏滑滑溜溜的魚,就這麽被剝了鱗拿來嚼?她捂着嘴,趕緊不去想那些,哼了幾聲不成調的小曲、假裝淡定無懼。

咽入肚中,那魚的味道,她形容不來… 确實有些繞喉不散,令舌根發癢,想再嘗一遍。

原來,從舟常跟她說的,“鮮”,就是這樣的麽。她微微笑了笑。

她又嘗了些別的,嘗到”雪蓮羹”的時候,着實令她驚豔了一把,世上竟有這般香甜美味、入口即化的東西,她不禁一口接一口的喝了下去,喝完仍自留戀不舍。她舔了舔唇間餘香,後悔從前沒有聽從舟的話。不過從另一面想,今生也算喝過”雪蓮羹”了,倒也少了件遺憾。

吃過各碟,她将食籃收好,起身接了些洞中石乳的滴水,仔細洗了洗臉,将方才攀藤時沾的灰土拂去,方覺得清爽無濁。

走回石床邊,那疊衣服中,最上面的便是她最喜愛的那條鳶紫色裙子。她用手來回撫摸,很喜歡那絲緞滑潤的觸感,但最後還是沒舍得穿,弄髒了挺可惜的。

她拿了一條素淡的布裙換上。看見袖口繡的那只小鳥時,想起從舟說過的,他曾許願,想像鳥一樣在空中飛翔、自由随心。其實… 她也很想…

楚姜窈随意撿了一卷書躺在竹榻上翻閱起來。卻越來越覺得渾身焦熱,全身皮膚上似有針刺,刺得她緊緊皺了眉眼。

再睜眼時,卻看見有血順着竹簡一滴一滴淌下,她放下簡,發現手背手臂上肌膚已開始潰爛。

一種噬心的恐懼忽然壓抑全身,仿佛最後的審判已破雲而來。

還未來得及反應,胸腔內一陣恪恪的悶聲,她頓時痛得眼前發黑、全身弓起。那疼痛仿佛是胸骨挫裂,有細碎的骨刺一根一根戳在她肺上。她越覺得缺氧、越想要張嘴呼吸、那痛意就越是深深地刺進體內。

她斷斷續續吸到一絲氣,卻在那霎那一口血從胸口湧上,滿嘴腥苦。她急忙擡手捂住嘴,口中溢出的烏血和手上潰爛的鮮血混在一起,将她手心手背都染成紅色。

她下意識地從竹榻上翻起身,想要向洞口走去,但毒性侵入腿骨,她支撐不住自己,猛地摔倒在地。寒意從冰冷的石面伸出魔手,混着毒素,摳住她的四肢百骸,似要将她全身撕破,那力量如此之大、讓她痛不欲生。

她一把抓住竹榻的支腳,仿佛抓着一根浮木,借力忍住胸中痛呼。

咽下一口血,睜開眼時,視線卻落在那只食籃上。她盯着那食籃看了片刻,嘴角扯起一抹苦笑。

她全身毒發,心知洞口更去不得,洞太深,上面又有從舟的侍衛把守… 她擡頭看向洞中四周,似乎最陰暗的那一邊有一個小小的側洞。她盡力點封住身上幾大穴位,讓身體對痛感略微麻痹一些。摒着全身氣力,向那側洞爬去。

爬進側洞,這裏似乎很深,看不到盡頭。她心中反倒微微安寧了一些。

渾渾噩噩中她只是不停地想要向這側洞更深處爬去,越行越暗,也越來越狹窄,亂石嶙峋,撕磨着全身綻裂的皮膚,步步猶如刀割,她苦笑着體會、何為步履維艱。

此處早已伸手不見五指,她手腳機械地摸爬,不知堅持了多久,終是觸到一處絕境,周圍全是石壁,再無深路,她揣測,是到了山洞盡頭了。

漆黑中,她摸着石壁蜷縮坐下,回望來時路,全然不可見,方才石床邊那盞燭燈的光亮更是完全無法傳到這側洞盡頭。

雖然沒有出路,但如此絕境,也算是最好的末路罷…

若他日,從舟派人下來檢視,應該不可能會找到這麽隐蔽這麽深的地方。尋不到她屍首,他們一定會以為她已乘侍衛疏漏時,靠輕功逃出洞去了。

這般想着,她臉上泛起一個淡淡的笑容,酒窩漸深,全然不覺眼中溢出的淚水。

最好從舟會相信,她是逃到世間的某一個角落去了。或許、将來他有空的時候,還會想到她一點點…

她帶着這點希望、絕望地閉上眼,從舟收走了她的軟劍,此時她就算想要自行了斷亦不能夠。只能煎熬着、任身上膚爛骨裂的痛感越來越深地刻進血脈。

身邊石壁嶙峋,身上山石疊嶂。百尺高處,可會是個小山坡?苦腥的血水從她嘴角湧出,她難忍嗚咽,卻忽然想到,就快要到清明了,小山坡上一定已是晴暖花開,莺飛草長。

從舟說過,邯鄲的春天,很美的… 可惜她從未見過。

她一再地把回憶推回到那天的梅花樹下,他曾對她說,要帶她一起、行船望柳,踏青采桑……若一切都停在那一瞬間,該有多好。

……

從成邱回到邯鄲虞府,杜賓忍不住道,“公子你這樣會害了自己!私縱死囚、假造身份,你這已是殺身大罪,這次幾位将軍親眼看見她一心向秦,皆生懷疑,公子總要給将軍們一個交代。”

“殺身之罪,在我不在她。除了王,我不需要向誰交代……”從舟立在半醒樓外的風口,目光被風吹得飄搖破碎,“就算她還在為秦人效力,也必定情非得已。我已将她藏在一個極隐秘的地方,我要暫時切斷她與外界的一切聯系,絕不讓秦人再纏上她、再威逼于她。”

杜賓搖頭嘆息,“切斷她與外界的聯系… 公子,其實是想給她尋一個再無嫌疑的理由吧。”

虞從舟身形筆直,腦海中卻一陣眩暈。杜賓說的沒有錯,他将她暫時藏起來,藏在沒人知道的地方,實在是在這風口上、他不知道究竟怎樣才能保護好她,究竟怎樣才能讓她不再沾上任何‘伏間’的殺生之禍。

晁也沉聲道,“楚二小姐是不是受了秦國死士營的威脅?不如立刻抓一個死士營的人拷問清楚!”

杜賓搖搖頭說,“死士營的人大多受過百種刑熬,口硬如鐵,即使抓了回來,只怕也不會開口。”

虞從舟低着眼輕聲揣度,“那死士營中,有什麽樣的人,既知悉密情,又容易開口呢?”

虞從舟與杜賓對望一眼,眸光一閃,忽然同時一悟,“…營中醫傅?!”

☆、蝴蝶葬心

杜賓、晁也立刻帶人行動,很快抓回一名常年游走在趙境的醫傅呂老頭。呂老頭的表面身份雖是游行客醫,但實際上效力于秦國死士營,往往有死士在趙國行事受傷時,都是他秘密前往救治。

呂老頭個矮身薄,起先一口咬定什麽都不知道,但幾番受刑下來,皮開肉綻,立時只剩了三分殘息。再拖上一個刑架時,他終于松了嘴,無力地點頭說願意招供。

侍衛将呂老頭拖至一間黑屋子,虞從舟命人抖開那幅江妍與窈兒的姐妹圖,指着右邊淡藍衣裳的楚姜窈說,

“呂醫傅,我并不想與你為難,只是想問問,你有沒有見過這個女子?”

呂老頭大口喘着氣,擡頭仔細看那幅畫像,點了點頭說,

“見過,這兩個女子,在下都見過。”

突如其來的回答,虞從舟措不及防,頓時渾身一寒,一顆心更是被擠推到懸崖邊。這呂醫傅甚至見過江妍?難道江妍她……

晁也亦聽出蹊跷,喝道,“你說什麽?!兩位姑娘你都見過?你可是受刑不夠、倒壞了記性!”

呂老頭依舊看着那畫像,面色悵然,

“這兩個女子,在下見過兩回,都是生死攸關的時候,怎會記錯?”

“何時見過,快說!”從舟的手指緊捏着袖緣,幾乎要把持不住。

“頭一回,是很多年前,在魏國。那時候王稽大人收到消息,說魏國要處決一個通齊叛國的門客,就是如今的秦相、範雎範大人。王稽大人聽聞範雎才識過人,連齊王都有意拉攏,便率人潛入魏國營救,在下亦受命入魏。在大梁驿館,就是這個紅衣女子已在那裏等候。”

呂老頭擡手指了指左邊的楚江妍,繼續說,“在下這才知道,原來她就是傳遞消息之人。她告訴王稽大人,她在趙國探到消息,并非範雎通齊叛魏,而是趙國人秘密構陷于他,王稽大人便更是打定主意要救此人以圖利齊魏趙三國……在下記得,當時都不敢直視這位姑娘,因她着實美若天仙。在下聽見衆人稱她楚大小姐。”

從舟身形微晃、如蒲草飄搖于海中,無根、亦無方向……楚大小姐,魏國大梁… 原來不僅窈兒,甚至連江妍都是秦國暗間?這麽多年來,原來他從頭到尾愛過的、信過的全都只是幻夢假象…

他忽然想起、江妍始終對他若即若離,而那一年,卻主動要求和他一起去魏國大梁。在客棧中不見她身影的那幾個晚上,原來是去密晤王稽…

呂老頭頓了頓,指着畫中右邊的楚姜窈道,“行刑那日,秦人成功救下範雎、帶回驿館。而到了傍晚,在下見到這個藍衣女娃,渾身是血,捱進驿館,原來她是範雎的朋友,為将他從刑場劫出,肩頭中了兩道刀傷,頗深頗險。

“當時她還是個未及笄的小姑娘,但似乎視範雎大人為生死之交。她見範雎因笞刑之酷,昏迷不醒,不停磕頭求王稽大人和楚大小姐救他性命。在下記得,她好像叫… 好像叫小、小… ”

“她叫小令箭。”杜賓跟了一句。

“對,小令箭。王稽大人和楚大小姐見她劫法場時武功頗俊,箭術、輕功亦可,最稱心的,是她無父無母,根底幹淨,又對範雎生死相承,遂動了念頭欲把她收進秦國死士營。王大人以範雎的生死相逼,那時小令箭也別無選擇,只得發下死誓、為秦國死士營效命。楚大小姐便在她血脈中埋進‘命追’毒針,那是死士營專用于死士身上的綿毒,一生難除。王大人和楚大小姐知她再也無可反悔,方令在下為範雎大人治療刑傷。”

虞從舟頓覺胸口五海翻騰,炙火掠燒。原來窈兒之所以會變成秦國死士,竟是自己一手造成!當年,是他令須賈離間齊魏、嫁禍範雎,而窈兒不過是個無依無助、只能以命換命、想要救下淮哥哥的小女孩。

未曾想,滄海一笑拟生風,卷落蝴蝶葬一生,到頭來卻還責怪蝴蝶為何飛不過滄海……

從舟喉嚨一腥,血氣的澀味彌漫在口中。他怔怔向後癱軟了幾步,仿佛海水已經退潮,巨浪拍下、要将他同那蒲草一起卷裹而去。

原來自己猜中了結局,卻從未猜到開頭。在大梁初遇的那一面,竟是她一生中最後一天自由。從此以後,她身心都被釘在煉獄裏,他竟毫不知情!

錯了,自己真的都錯了!從前總是怪她什麽都不肯說,可是從未替她想過,即使她說了,也得不到想要的解脫。自己除了傷她,又為她做過什麽?

“你見過她們兩回,那第二次呢?”他聽見杜賓問。

“第二回,是一年後在趙國。那時死士營的一批人進入趙國執行任務、卻失利遭截,那批人中,只剩幾個生還。楚大小姐急招在下去普合寺中醫救傷士。

“在普合寺裏,在下看見楚大小姐和楚莊主痛哭不止,原來,楚大小姐給傷士療傷敷藥時,看見小令箭腿上那顆朱紅胎記,她年齡又吻合,這才驚覺,她竟然就是他們楚家十幾年前在戰亂中走散的楚二姑娘。楚莊主抱着那小令箭邊哭邊搖,但她那時毫無知覺、生死難料……

“當時在下也心有不忍,只嘆這亂世殘破,竟是姐姐親手給妹妹埋下了‘命追’毒針,及至發現相認,終是來不及,死士終歸只能是死士… ”

從舟霎時明白,原來窈兒不是不敢回楚天莊,而是根本回不了家,她早受傀控,注定在外以命拼殺。而楚莊主當年尋了一個算卦之人謊稱她與楚家相克,也不是全然為了騙她,而是為了騙莊中衆人,給她無法回莊找個借口。

他曾想過許多種可能,但從未料到窈兒的命途竟然慘絕至此。從小飄零,與家人失散多年、再得相聚時,卻被姐姐親手埋下‘命追’綿毒…

而多年後,在與他相處的每一天中,他把她的姐姐當作完美一般懷念,她卻獨自忍着真相、将自己埋到比逝者低微許多的塵屑裏,還要逼迫自己在塵埃中綻出笑顏如花……

‘此毒一生難除’……這一句、忽然像一道電芒紮進他的胸口,灼心裂肺,從舟猛地站起身問道,

“她中過命追之毒,那如今… 仍會發作?!”

“自然。所謂命追,不到命絕、不罷追瘧。每年春分到清明之間都會毒性大發,嗜膚蝕骨,教死士緊記毒發之痛、不敢妄生異心。而死士營在每年春分前,都會給有功無過的死士賞賜解藥,清明之日即可毒消。而得不到解藥的,就會受肌膚寸裂、百骨寸斷之苦,死于清明。”

春分?!現在已過春分,将近清明…那窈兒她…

“難怪楚二小姐春分之前去了安汾,或許就是去領解藥的。”杜賓在一旁沉吟,“公子,這倒是最好的驗試。此時去軟禁處察看,若楚二小姐安好無恙,說明她仍效力于秦國死士營,早已得了今年的解藥了。”

虞從舟耳中一片空匮,再聽不見什麽別的,幾步沖上揪住呂醫傅的衣布、全身戰栗地問道,

“若她沒有聽命于秦人、是不是無法得到今年的解藥?!”

“是。”呂醫傅點了點頭,

“若如此,還有幾日便是清明了… 只怕她已經… 爛得厲害。”

……

一種空前的恐懼如饕餮襲來,虞從舟幾乎把持不住,此時此刻,他反而徹頭徹尾地希望窈兒真的仍舊效力于秦人、已得了那粒解藥…

他臉色慘白,一言不發地急急離府,趕去那個山洞。衆人随他入洞,點起火把,但四下望去,卻只有一張空石床,完全沒有窈兒的影蹤。

虞從舟腦中一片空白,思緒盡亂,全然不知該如何作想。

杜賓望着他說,“公子,看來你不信她是在騙你、只是自欺欺人。想必她早已得了秦人解藥,是以才有法子施展輕功、趁侍衛疏漏,攀壁逃出洞去。”

那麽說她已經得了解藥了?她身上的毒暫時得解了?虞從舟怔怔吸了口氣,至少,她現在還是安全的。

從舟拖着腳步,應該離開吧,既然她不在洞中、已去了天涯。但沒來由的、他總有種惴惴不安。

他轉身環顧四周,漫無目的地打量,忽然,眼神一震,凝在那竹榻的支腳上。他幾步上前,蹲下細看,那顏色雖已發褐,但分明全是風幹的血跡。

方才那種恐懼的巨壓,又在他四周激蕩,訇然束緊、将他魇住。他有直覺,窈兒仍然在這洞裏,他急切地再次四下找尋,卻什麽影子都看不到。

“公子?”晁也見他神情古怪,緊張地問了聲。

“她還在這洞裏,她受傷了…”虞從舟如一頭野獸般倉惶地低喃,目光急速在洞中掃視。為何只有竹榻一角有血跡?到底發生了什麽?他低頭看去,地面上濕漉漉的蒙着水,或許地上的血跡都被石乳的滴水溶淡了?

他一把奪過晁也手中火把,在石洞中奔跑尋找,總會有一點痕跡,總會有的。他第二次跑過那個側洞洞口時,忽然停下轉身,只有這裏沒有尋過,難道…

他一弓身、鑽進側洞。杜賓等人都覺得公子略有瘋魔,楚姜窈怎麽可能無緣無故地鑽進那個矮洞中,又所為何來?

他幾乎也覺得自己太過瘋魔了,這側洞越行越窄,亂石障阻,極不易行,他必須手腳并用,才能踉踉跄跄向深處爬去。窈兒怎麽可能在這裏,還是自己心神太亂,才亂了方寸?

從舟心裏松動了想要放棄,四肢卻仍在向前攀爬。

不知又爬過多久,他聽見幾聲極微極沉的嗚咽,如孤魂游蕩,又似是幻聽,他心中一震,更不顧一切地向前找去。

行至側洞盡頭,火光照亮了洞中石壁,也照見一個血肉混沌的人影兒,蜷在一塊大石下,沒有神志地痙攣,沒有生氣地吸喘,一身素衣盡被染紅,身側石塊上亦是烏血滴淌。她的右手兀自抓着石縫裏蔓進的一截樹根,用力之狠,使根須陰森森地刻入掌中。

一眼穿心,從舟手腳驟麻,胸中如被冰淩戳透、寒凍徹骨,僵在五尺之外再挪不動身體。

到底是多痛苦多絕望,她才會爬到這麽深這麽黑的石洞底,尋求最後的一點庇護、最冷的一點倚靠?

求生無助,求死無路,而她在這石壁下盡受苦楚時,他卻在府中查探她的曾經過往?!

幾步跪爬,他撲到她身邊。她臉上潰爛模糊,若不是她身上的氣息、和他對她的熟悉,僅從面容五官他簡直認不出她來。

他雙手顫抖着将個血人兒抱進懷中,卻聽見她骨骼輕輕碎裂的聲音。

☆、89撕心裂肺

“窈兒……”從舟頓時淚如雨下。他不敢去想,卻又止不住地想,這幾日來,她始終這樣一個人孤零零地蜷縮在這無邊的漆黑陰冷中,在百尺石下,捱着毒性一寸一寸噬咬她的生命,唯一能借到一點氣力的,只有一截老樹根。若再晚幾日,或許她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在黑暗的亂石洞穴裏化成一灘膿血,再無人知。

他的淚水淌落、滴在她身上,瞬間滲入傷口,沙痛之感令她鈍鈍地嗚咽了幾聲,又返了一點意識。

她微微睜開眼,眼內充血,她看不清他的臉,但一眼已認出他的輪廓。

他感覺到、她忽然渾身顫抖了一下,略僵了片刻,她驚惶地撇過臉去。

“窈兒!窈兒… ”虞從舟只覺喉中卡着木契,再說不出話來。

靜滞中、她痛喘着氣,似乎極想逃開,但骨骼碎成百段,再難動彈,她知道自己此時連一只螞蟻都不如。

恐懼和倉惶都不能帶她逃離。她漸漸死了心,說,

“能不能… ”

她的聲音沙啞難辨,連自己都被驚到。她咳出一些喉間血沫,掙紮着說,

“能不能… 給我……”

一陣痛意淹來,她緊緊皺了眉,右手拉着那樹根吡啪作響,吸不到一絲氣,更吐不出一個字。

“你要什麽?你要什麽… 我全都去尋……”從舟只覺暗痛如錐,一寸一寸地碾紮在他心上。

她的身體似乎又飄浮了幾分,抽搐漸止,命息漸弱。

她半睜開眼,目光中,彌彌哀求,漫漫痛絕,開口卻是,

“…你能不能、給我一個痛快?”

從舟怔如寒石,她的索求,仿佛一盆鹽水沿着尖錐灌淋在他心間。當年一念之差,他間接地害了她的一生。時至今日,他能給她的,難道只有…

他看見姜窈朦朦胧胧地、望着他腰間的佩劍,流露出絕望的期望。或許受盡折磨後她最奢望的是一死解脫,但親手殺她… 他怎麽做得到。

她擡眼看了看他,視線模糊,看不清他面容。

她在等,卻等不到他回答。她虛弱地閉了眼,慘笑着說,

“那… 你可不可以、至少讓我知道,這毒… 到底還要爛多久,我才能死?”

從舟渾身一恸,窈兒的語氣中,竟似是認為他才是那個給她下毒的人……他自以為愛她入骨,卻原來、自己只是在她心中留下恐懼殘念。在她糾結無解的命線中,自己與一個将她纏釘在地的惡魔究竟有何不同?

他思緒翻騰,這才意識到窈兒是失了記憶,不記得自己在死士營中的經歷。而在她毒發之前,是他将她軟禁在此,是他質問她是否仍是秦國暗間,而她最後吃下的食物,更是他派人放入這山洞中。一切在她看來,都顯然是他已給她定了罪名,要以潰爛之毒将她處死。

他忽然明白,或許正是因此,她再痛也不肯出聲喊,更不曾向洞外求救,因為她以為、是他要殺她,她就算喊了求了,也不過是死得更卑微些。

所以她反而爬進這深邃零亂的側洞,或許抱着一線希望、這暗洞裏或有通往外界的生機,但毒性太烈,黑暗太深,她的前路未有轉圜,終是絕境。

“不是我下的毒… ”從舟深深埋下頭,像是一聲最後的忏悔。但話一出口反而想到,此時再說這些又有什麽意義。

姜窈昏沉的眼中卻掠過一點微光,疑惑地說,“不是你…?”

“…是許多年前,秦國死士營為了逼你作死士,在你脈中埋下這‘命追’之毒。你失憶前,因為怕令我陷于埋伏,沒有将我出兵狹榮道的軍情傳給秦人,以致你連遭追殺,亦得不到‘命追’的解藥。是我一直都在誤會你,卻不知道、那個害你在危險中越陷越深的人,根本就是我自己!”

姜窈僵直的眼神怵怵地望進他眼裏,聽他從頭說來,仿佛一道閃電、将她黯黑的半世今生照得通亮。雖然,耀閃過後仍是漆黑。

怔愣之中,淚水汩汩溢出,和血水混在一起,順着她破碎的臉頰一滴滴淌下。

她忽然微微笑了笑,眼神留戀卻又釋然。她的語聲澀啞,語調卻帶着往日的幾分明媚,

“……我就知道,你沒有那麽恨我。就算… 你要我死,也不會… 給我用這麽狠的毒。”

她含着笑意,嘴邊淌出暗血,唇角卻牽起一點滿足。從舟壓抑得直想仰天長嘯。他弓着身,緊緊貼在她臉旁,

“我怎麽可能恨你?我愛你,我早就愛你入骨。我只恨我自己……”

他看見她張了張口,說不出話,臉上帶着淺笑,眼簾卻愈發低阖。

虞從舟豁然清醒,所剩時間不多,更要抓緊。他小心翼翼将窈兒更深地攏進臂彎,膝上使力,盡量柔緩地站起身來。但這一點提抱,仍然撕扯她身上斷骨,她痛徹心扉地凄喊一聲。從舟流着淚、幾乎連看她一眼的勇氣都被吞噬,

“窈兒,我們一起去死士營,不管是搶是求是換,我一定從王稽那裏給你尋一粒解藥。”

楚姜窈沒有力氣搖頭,促喘間努力睜開眼,急說,

“不要去… 危險… ”

“最險不過命抵命。王稽不是多年前就想殺我麽,我求他如願!”

見從舟一意孤行,姜窈的眼淚順着殘破的眼角漫開,語聲漸輕,

“不要去… 我已經……”

痛意像絲絲利線,勾扯她每一處神經肌骨,也愈發将她的意識勾向虛無,她凝着最後一點氣力說,

“不值得了… ”

在她最後沉昏暈去的時候,她感到他冰涼的唇覆在她耳邊、透着被淚水浸透的破音道,

“值不值得讓天意做主,是生是死我都與你一起。”

……

虞從舟駕馬車一路向西,直往秦國而去。行得慢怕來不及,行得快又怕太過颠簸、姜窈再也經受不起,以致手中馬鞭每一鞭都揮得顫抖。

驿道上是一望無邊的灰黃,映得天色也黯淡無望。

天地交朦之處,隐約有一騎絕塵,疾速向他馳來。那人白衣白氅,衣袂翻飛,如雲擎風,卻難掩他瘦削身形。

從舟手中一緊,勒缰收鞭,他完全沒有想到會在此時此地、看見他。

那人須臾便行到他面前,白衣一揚,翻身下馬。

從舟怔怔喊了聲,

“哥哥?”

範雎面色蒼白至極、似有病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視線直直地打量了他一遍,并不言語,躍身踏上他的馬車,起手便去掀簾。從舟一陣懼怕,下意識就想去拉他的手,但範雎眼神如劍,亟亟一掃,從舟被震得手腳俱僵。

範雎掀開簾。雖然早有預料,但親眼見到她全身的潰膿污血、扭曲身骨,還是猶如獄火傾覆,荼燒于心。範雎身形微微搖晃,一把拉住從舟衣袖,借力穩住自己。

從舟滿心愧疚難贖。當初哥哥救回窈兒性命、而他卻固執地将她帶走時,分明說過定會護她安好。而今、一年不到,她的境況竟比那時更加不堪。

“你要帶她去哪兒?”他聽見範雎沙啞地問。

“我… ”虞從舟見範雎似乎早已知道窈兒中毒,不再細說,顫聲道,“我想帶她去秦國,向王稽換一粒解藥… ”

“這麽遲才發覺她中毒麽?這麽遲才想到要尋解藥麽?!”

範雎怒氣燃起,再也控制不住、揮起馬鞭向從舟甩去。虞從舟身形微晃,一聲不敢發。

看見一道血印子由從舟側臉向頸間漸漸滲出深紅,範雎又有些憐惜從舟的痛心無助。

他嘆了口氣,八年來,小令箭瞞得很好,自己何嘗不是多年未察,又豈能盡怪從舟。

範雎捏着馬鞭的手微微有些顫抖,說,“立刻帶她回你府上。”

從舟驚詫地擡眼看他,滿眼不解。

範雎一字一頓道,“我已有解藥”

……

轉回虞府,從舟将姜窈抱入自己卧房,小心置于榻上,焦急地望着範雎。

範雎從懷中拿出兩只小瓶,拔開瓶塞,一股辛嗆之味散入房中。他取過一碗,将其中一瓶盡數倒入碗中。

虞從舟雖不解藥理,但看那液汁濃黑如墨、泛着亮紅,還有一股刺鼻的味道,亦看出此是劇毒。他頓時心一顫,傾身上前,急拉住範雎道,

“這不是解藥,這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