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過,不管我要什麽,你全都給我。現在我活下來了,你卻要食言,将我趕走嗎?”

從舟想起山洞裏晃着血光的絕望,忽然身上一冷,回頭緊張地看着她,

“你要什麽?”

“我要… 陪着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她的話音似一股魔力,頓時懾住他的魂魄。這一句在他聽來,竟勝過十句愛你。

“窈兒… ”他反手将她緊緊抱入懷中,似乎想要将她嵌入他的靈魂。

但只得片刻,他又強抑心緒、落落松開手,木然別過頭,

“窈兒你不明白,我本想與你相配靜好,可是如今,我只會帶給你無妄颠簸。”

“人在颠簸,心卻靜好。這樣,也很快樂。”

☆、95舟沉淺灘

二人徹夜對飲,楚姜窈非但沒有阻止他,反而與他同醉同癡,二人各抱着個一士安的酒壇,倚在閣樓的牆角,互偎着久違的那點溫暖。

“窈兒……你越對我不離不棄,我越是心中有愧。” 虞從舟低頭凝視着她,道不明心中紊思。

她微微笑了,右臉的酒窩圓潤而妩媚,“為何有愧?是我不想離開你,是我自己舍不得。”

姜窈低了低頭,靠在他胸口,

“因為在我心裏,你是暖,是歌,是天賜的人間稀客… ”

虞從舟怔住了,他明明那麽深的傷過她的心……

待第二日酒醒,楚姜窈說,“從舟哥哥,魏姬娘娘既然曾是魏國公主,我們去魏國看看好麽?”

她知道他仍舊圈锢着自己,若不将他母親搬出來說,只怕難以讓他走出這間塵封的陋閣。

虞從舟果然點了點頭。

不做公子,不做上卿,出行倒是簡單之至。兩人共乘一馬,粗布衣衫,一路随性而行,慢慢向南而去。

從青澀少年開始,他始終處身政謀之中、刀戎之間。王上九歲登基時,他才八歲,從此為了王的安危,他不曾有一刻将自己的性命放在首位。十幾年過去,沒想到竟還能遠離朝堂,與窈兒一起策馬山水之間。他的鼻尖輕輕貼上姜窈的發絲,仿佛整個天地間都盈滿一種清爽的香氣。

或者… 難道… 他真的可以忘卻身世、可以放下掙紮,和窈兒做一對隐居的山樵?

很快便入了魏境,放眼望去,與趙、秦并無甚差別,一樣是黎民耕作、江山秀麗。

“原來這裏就是娘親出生的地方,也是哥哥和窈兒長大的地方。”

此時他們遠離趙國,似乎他身上那些屬于趙秦之間的糾葛也變得遙遠。

走過一座座城池,看過一片片鄉野,遠足果然可以叫人變得豁達,通透得看不見過往。

每穿過一座城,窈兒就拉着他去尋城外的十裏長亭,即使每座長亭都長得份外相像,她也樂此不疲。

從舟說,“長亭裏留有告別的聲音。”

窈兒笑,“長亭裏也有重逢的酒香。”

他忍不住也微微一笑,總是拗不過她快樂的視角。

于是他也染上這個習慣,每次尋到一座長亭,他就題上幾筆詩,姜窈就畫上幾抹畫,姜窈笑他是酸詩,從舟嘲她是腐畫。

真有官大人來長亭接風、送行什麽的,兩人就趕緊牽了手悄聲逃走,模樣神态活脫脫就像兩個逃出書塾的青稚學童。

有一日山雨驟來,一位士大夫奔進長亭避雨,恰見從舟二人在亭中潑墨留痕,忽然訝異地瞪大眼睛道,“這位、不就是‘天下七俊’中的‘邯鄲虞君’麽?!”

從舟愣了愣,轉過身,卻認不得眼前那人,只禮貌地作了揖。那人寒喧了幾句,問虞卿為何離趙入魏,他只是微薄一笑搖了搖頭,悶聲不答。

那夜他便喝了很多酒,再醒來時,發覺黑夜深深,自己躺在一艘小畫舫中。左右環顧了一下,未見有人,卻忽然聽見琴架邊有人樂呵呵地叫了聲,

“虞美人!”

“‘魚美人’?你,你在叫我?”

“嗯!”

虞從舟漲紅了臉,擰着眉、悒悒落神。姜窈湊到他眼前,眼珠轉來轉去掃視着他說,“人都說你是‘天下七美’,你不是也很以此為傲的麽?”

“不是!”

“哦?”姜窈有點意外,又聽他說,

“是… ‘天下七俊’……”

“哈哈,那不是一樣嘛,沒差啊。”

“有差。”

“何差?”

虞從舟郁結,悶了半天,別過臉說,“美… 是用在女娃娃身上的。”

“哈,原來你在意就是這個呀?”姜窈一骨碌爬起來,繞着他轉着圈說,“朝陽很美,山河很美,它們都不是女娃娃啊。再說,‘美’比‘俊’好啊,不單女子喜歡你,連男子們也喜歡你… 诶诶,你的臉怎麽這麽紅啊?”

她知道從舟也就有時候看上去狠厲氣拽,其實心裏頭很是三觀篤正、品端苗紅,便也不再逗他,

“別較真啦,‘美’就是、就是一種‘賞心悅目’。這天下,若連從舟哥哥都當不起這個字,還有誰能當得起……”

第二日清晨,姜窈趴在虞從舟身邊、慶幸劫後餘生、仍能與他一起……她仔細地打量他完美容顏的每一寸賞心悅目,忽然他眼睫顫了顫,似要醒來。姜窈亦是一個激靈,立刻閉眼裝睡。

從舟深吸了口氣,側了側身,一睜開眼就看見窈兒睡在面前三寸之處,不由酒意全散,默默地凝着她。

她額上那些絲絲縷縷、仍未淡卻的疤痕又一次映入眼簾,他伸手撫摸,肌膚相觸的瞬間深深牽扯他的心痛。

他撐起身,看見畫舫中的一盒燕脂,便抽過朱筆,蘸了燕脂,輕輕在她額上沿着疤紋繪了一株梅花。

梅枝深濃,梅花紅甚,襯在她雪白的肌膚上,整張臉說不出的嬌美絕豔。

姜窈怕癢,這輕輕柔柔地筆觸更讓她癢得渾身發燙,她再也裝不下去,咯咯大笑着睜開眼。

虞從舟本已猜到她是裝睡,此時更是摟住她雙肩不讓她逃躲,口中溫暖的氣息呵在她額頭,濕潤的梅花點點凝着。

從舟呵氣竟比筆觸更癢得難熬,姜窈一邊抽笑,一邊小手撲棱,但自然、完全不可能推得開他。

他被她的笑聲感染,臉頰上也紅暈蕩開、熱熱彤彤,忽然一股熱浪激上頭頂,他伸手就将她攬進懷裏,一個晨吻燙燙地烙在她額上。

他順次吻過她額上每一朵梅花,猶不自禁、燙唇沿着她的臉頰一一滑過,吸吻在她的唇上,镬咬于她舌間。

他的吻堵住她的呼吸,她卻停了掙紮,似乎就算失卻整個世界、也舍不得離了他的瘋狂與溫存。

畫舫緩緩漂蕩在水上,水面依舊微波不興,水下卻已激流翻湧。

……

曾幾何時,似乎也曾在畫舫之中這般摟抱着她,也曾為她額上的淤痕而心疼,也曾難以克制地吻上她的額…

那時仿佛畫舫中酒燈通明,自己身上濕衣淋淋。

究竟是在哪裏,又到底是何時?總有許多和她一起的畫面似隐若現,為什麽還是記不起、想不清。或許失憶的并不是她,而是他。

那日晚間,他忽然拉住姜窈的手說,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總覺得,我這一生愛過你兩輩子。”

楚姜窈一愣,直直看向他雙眼。他以指尖蘸了燕脂,輕輕塗抹在她唇上,眼中微有惴惴不安,當初他為她點唇時、可曾深深傷了她?

但姜窈忽然握住他的手指、輕輕含在唇間,仰望着說,

“不管我記不記得,我有直覺,我兩輩子裏都愛你一生。”

……

終于還是回到趙境。

四更的更聲咚咚傳來,姜窈迷朦地睜開眼。客棧小屋中卻不見從舟,她推開窗戶,看見一個修長的人影在湖中兩座小橋上來來回回地走着。那身影雪清玉瘦,如月落霜橋,清冷綽約。

她走出客棧,行到橋邊,虞從舟仍是渾然不察,眼神空空蕩蕩,映滿湖面幽暗的光。

“這兩座橋頭都被你跑焦了。”

耳畔傳來窈兒清越又略帶笑意的聲音,他擡起頭,見她盈盈立在水邊。

他沉默一陣,道,

“夜太涼,你受過肌骨之傷,不該出來……”

月光灑在二人肩頭,靜谧如畫,仿佛前生前世就曾這般在月下橋上、伫立對望。

窈兒沒有說話,更向他走近幾步。他嘆了一聲說,

“至少,要多穿一件。”

“穿得再多,也還是冷,是嗎?

“不管站在哪裏,都是無邊的冰寒,屋裏屋外都沒什麽區別,是嗎?”

他說不出口的感受,卻聽窈兒替他一一訴來,他覺得自己仿佛一條終于擱淺的船,很重很沉,陷在她柔軟的沙裏,卻還是不能自控地随水漂搖。

他解下自己的披風,裹在她身上,牽着她的手在橋上坐下,聽見她問,

“為何獨自一人在這兒?”

虞從舟神色沉淪,“我總覺得自己的平靜,像是暫時被綁住的野獸,或許有一天掙脫、就會鑄成大錯。”

他別過臉,看着黑漆漆的湖面,“太靠近你,終會傷害你。”

“如果你是困獸,我就更不能走,我不想讓你一人受折磨,總要有一個人留下來幫你解索。”

“你不怕?但我真的很怕、怕會傷害到你。”

“不會的,就算有苦有甜,也都是我心甘情願的。從舟哥哥,別總想沒有意義的事折磨自己。”

他忽然苦笑起來,那笑聲在湖上飄蕩,聽來蝕骨。

“意義?我還能做什麽有意義的事呢。我非趙非秦,非侯非民,我人生的意義,就只剩讓自己的人生變得沒有意義……窈兒,你這麽美好,真的不該跟我這樣一個廢人。”

他靠在橋柱上,神色錯綜複雜,“我原本渴求有朝一日能相助明君,齊國平天下。所以自幼讀史書、習兵法,上采春秋、下觀近世。可笑亂世紛争,從今後我卻沒有立場護衛趙國而戰,也沒有立場為秦國而拔趙城… 我… 已經失了所有的立場。”

“沒有立場,也可以平安天下。”

楚姜窈語聲平靜,卻令虞從舟心中一詫。他轉身盯着她,“何為?”

楚姜窈握住他冰冷的手,放在嘴邊呵着氣暖他,微微笑了笑說,

“小逞逞于朝,大隐隐于市。”

虞從舟目光微緊,心中暗暗重複,未料她會如此說。

“不做将相王侯、不上戰場征戰,也可以盡你所能。若能放□世糾纏、脫出秦趙恩怨,你可以以客觀之态,習點兵法之綱,揣摹政謀,着書寫傳,若得有政論兵法傳世,亦是平定天下、安樂百姓之功。”

虞從舟怔了怔、驀然直起腰背,視線凝向遙遠城郭惶惶出神。思忖片刻,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又開始杳然無止的在兩座橋間來回徘徊、低頭思量。

直到天邊微微泛白,他似乎想通了什麽,深深吸了口氣,一側首,臉上溢着淡笑,自信沉着複又溶于他的眼神。他幾步向她走來,牽着她的手、俯身就要吻來,姜窈羞怯避開,嗔笑說,

“不要,你身上酒氣濃!”

他順從地捂住嘴,點點頭說,“洗去就好。”

他退後幾步,臉上微染邪魅笑容。楚姜窈暗有直覺他又要出人意表,正要轉身逃開,卻見他長腿一躍跨出橋欄,側頭向她眨送了一個魅眼,縱身便跳入湖中。

姜窈張大嘴卻喊不出聲,竟為她一句‘酒氣濃’、他便跳入湖中去洗?從前怎不見他如此‘聽話’?

雖知他必有古怪,但下一個瞬間,她忽然想起他曾說過不識水性,心中陡生懼意,兩步奔向橋欄,低頭望去,湖中哪還有他的影子,連根發絲兒都似石沉水底。

她下意識地就跟着翻出橋欄,躍入湖中,沒想到水不深,竟只是沒胸而已,她那一跳還生生震得腳踝痛麻。

悔恨自己又中了他的圈套,姜窈連忙要向岸邊逃去,但在水中哪裏跑得快,從舟果然呵呵笑着從水中竄了出來,周身撩起的湖水在她身邊點點滴下,如雨如霖。他一把攏住她的雙肩,帶着邪佞的潮氣呵笑道,

“方才恹悶時,扔過許多石頭子兒……水有多深早已摸清了。”

他貼上她的背,兩人都濕漉漉的,身上盡是湖水中的水藻氣味,他湊近嗅了嗅她,點點頭說,

“嗯,是小魚兒最喜歡的味道!”

說着他一寸一寸地吻過她的發絲,又吻上她的側臉。懷中的小人兒輕輕顫抖,不知是因為夜風酥涼、湖水戲波,還是因為他的撫摸揉亂了她的心。

看着姜窈閉着眼,仰起頭想要貼近他、更貼近他的模樣,他一把圈住她的腰,微翹起唇角,貼着她的臉疏然笑道,

“原來我峥嵘一場,散過為你疏狂…”

……

數月後,鹹陽城北。

秋風上,意悲涼。有一人黑發低束,白衣長迤,在黑夜荒郊三步一跪禮、九步一叩首,直直往北,向永陵叩行而去。

地上的荊棘刺破了他的手掌,他渾然不覺,依舊叩拜下去,額上亦是殷紅。

許多年來,範雎總在這一天、獨自一人悄悄于夜間祭拜永陵。永陵裏埋葬着他的父王。今夜,是父王的祭日。

他是他堂堂正正的孩兒,卻不能堂堂正正地來祭拜他。唯有等日光消匿,人煙散去,才敢只影憑吊。

拱形的陵丘越來越近,高聳的陵碑益發蒼涼,範雎這一步跪下去,身上虛脫,幾乎站不起來。

他堅持着彎下腰、埋首磕頭。直起身時,恍恍惚惚看見陵前一道灰色身影,夜風吹過,揚起那人及腰長發,在空中畫出詭谲波影。

範雎心中驚詫,跪在原地一動未動。二人相隔十丈開外,各自無聲。

☆、96沉香袅袅

烏雲掠過,雨水細細密密地淋下,範雎額頭的血絲混着雨水曼延滑下,汲入口中,他嘗到一點腥鹹。

陵前那道人影忽然彎了腰,跪伏在碑前,一聲暗壓的抽泣從雨中透來。

“從舟…”範雎怔怔喊道。

那人回過頭,見是範雎,淚水愈發漫瀉而下。他膝行着靠近範雎,兩人四目對望,淚水雨水隔在中間,各自憶起回不去的從前。

心中發酸,範雎伸出手将從舟抱入懷中,慢慢拍撫他的背,寬慰他的哽咽。他感覺到雨水順着從舟的面頰滴滴淌落、沒入他的發絲。

雨越下越大,兄弟二人并肩而跪,在雨中同拜永陵。

“父王,是孩兒不孝,遲了這許多年。”他聽見從舟躬身低喃。

星辰向西方流盡,一縷曙光透雲而來。二人膝下早已都是一片泥沼。沉默良久,從舟忽然開口,

“哥哥,這麽多年來,你真的只想為複仇而活?”

範雎被問得心中怵寒,怔怔望着陵碑說,

“複仇……我當然想複仇。但我最想做的,是父王假若還活着、會想要做的事。”

“那是什麽?”

範雎沉默一陣道,

“所盼所求,天下合一。”

“……既是如此,哥哥能不能放下仇恨?當今秦王畢竟有治世之才,而他如此賞識你,定能令你施展兼并天下的抱負。但若有人察覺你是父王的嫡子,即使秦王惜你才華、也敵不過你對他王位的威脅,他絕不會留你性命!就算你能殺死秦王、殺死宣太後和公子市,父王在九泉之下就會安心了嗎?秦王故去,舊時陰謀公之于衆,秦國必會有大亂,這并非你所求,亦非父王所盼。”

範雎無語對答。從舟所說,他怎會不知。更何況,複仇之路走過幾程、方知秦王并非害死父王的仇人,當年那場慘禍他并無參與,他分不清他可算受害者、還是受益者。

一旁虞從舟秉直腰背,仰望永陵道,“父王,從舟今日在父王陵前說出此等不孝忤逆之話,若父王有怒,就叫從舟不得好死,莫延怪哥哥。但若從舟能茍延殘喘,便是父王亦希望哥哥勿以仇恨為執念,想要哥哥善待己身、事以國先。”

說罷,他又沉沉叩了三個頭。範雎面上無波,心中畢竟還是動了容。從舟憂心他的安危,竟以自己性命賭下毒誓。

天色越來越亮,他二人不敢再在永陵前久留,直了直跪麻的雙腿,微有踉跄地向鹹陽走去。

遙遙可見城北那座十裏長亭立于黃坡綠水間,範雎忽然怔住了,他望見一抹紫灰色的身影、等在亭邊。

“小令箭?…”

“是她帶我來的。她說每年父王祭日,你都會夜拜永陵。”

昨夜就該料到的… 他只是故意沒有去深想。

虞從舟淡淡一笑說,“你和她許久未見,必有話要說。我… 回客棧去了。”

從舟說的坦蕩,範雎反而不知如何自處。他喚住他的名字,從舟只是回頭舒雅一笑、揮了揮衣袖,心無芥蒂、身姿如雲、冉冉向東而去

……

範雎與小令箭一前一後,在鹹陽城中漫走。她楚家祖祖輩輩都是秦人,卻世世代代在敵國伏間為諜,從未回過鹹陽,即使死後,屍首也不能埋回秦國。範雎心中一嘆,若他為身世恩怨抱恨于心,她又能對生來命定作何感想?

所幸小令箭并未觸景傷情,對一屋一宇都頗有興趣,街上有人擺唱,她也駐足細聽戲文。

黃昏将近,範雎問她要不要去範府。小令箭搖搖頭說,“我去會給你添麻煩。”

一抹隐憂一閃而過,她又笑呵呵地拉着他的衣袖道,“城西還沒去看過,再去逛逛吧。”

未走多遠,路邊是一座小小的堯帝廟。天色晚了,已無人拜祭。小令箭整了整衣衫,走進廟中磕了幾個頭。範雎亦跟了進去,行禮、上供、燃香。

二人在廟中相對靜立,沉香袅袅,缭繞身側。範雎忽然打破沉默問,“堯舜禹三帝之中,你最崇拜誰?”

“我不懂這些… 淮哥哥若定要問我,我仰慕堯帝多些。”

範雎哂笑,“可是因為、我們在堯帝廟中?”

“不不,我… 也仰慕舜帝。”

“為何?”

姜窈凝眸一陣,微微仰頭說,

“堯帝雖有子嗣丹朱,但他卻開創帝王禪讓之先,以舜有才,禪位與舜。舜帝亦有子孫,但既識得禹有治水之才,舜帝以天下之憂為先,禪位于禹。此等胸懷,何人可有?

“當世君王,多少罔顧百姓疾苦、多少沉淪權位之争,再如何才智高絕,也難比堯舜那般胸襟如天、德仁如雲。”

範雎微微愣住,手中還緊緊攥着一支未點之香。他知道小令箭不敢像從舟那般直言谏陳,但此時卻是在以堯舜之德為借、勸他放下複仇之争、以國家憂患為先。

“你想勸我勿殺秦王、不再報父母之仇?”

“我、我不敢…”她果然略帶惶恐地垂了眼,糾結了一陣又說,“只是、魏姬娘娘既然一生都不想讓從舟哥哥被過往恩怨糾纏,或許,她也極不願你冒此危險、不願你一生一心都被複仇所累。”

範雎沉思一陣,終是默默走出廟去,在路邊一口枯井上倚坐下來。小令箭站在他身側,不知該說些什麽。

範雎忽然笑了笑說,“你一向最愛笑的,怎麽今夜如此拘謹?”他招了招手,示意她過來坐在他身邊。

姜窈見他似乎緩過神來了,神經一松。老實了一小會兒,忽然揚起笑逗他道,

“對了,說到堯舜禹… 我考淮哥哥一個文字小把戲好不?”

“考我文字?”範雎笑得低了眉眼。抿着唇點了點頭。

“堯、舜、禹的‘舜’字,加上‘日’偏旁,念什麽?”

範雎看着她期盼的小眼神,故作思量狀,說,“還念‘舜’吧。”

姜窈見他沒有勘破,不禁得色洋溢,又問,“那堯、舜、禹的‘堯’字,加上‘日’偏旁,念什麽?”

範雎寵溺地笑了,他已經猜到了她的小把戲。但是,凡是她賭的,他又怎會令她失望?

“是念… ”他微微斜着頭裝作思考,輕輕地以耳廓觸着她的發說,

“是‘窈’,無論如何都是‘窈’!”

姜窈果然大笑着跳起來,“原來連淮哥哥都猜錯啦,不念‘堯’,是念‘小’啦!”

範雎擡頭假意驚詫,仍然滿眼溫寵地看着她,“哦,原來是‘小’,小令箭的小。”

範雎一手輕輕拉過她,仰望着她的小小得意,輕聲在心底喚着她的名字,

‘窈兒… 小令箭… 為何無論讓我猜什麽,猜的都是你?’

……

他目光如水,瑩瑩煌煌,柔波在上,遮擋暗湧的悲涼。

小令箭似乎也看出他神色漸黯,卻不知是何緣故。她斂去笑容,指尖輕輕觸上他額頭昨夜被荊棘刺傷的疤痕,說,“淮哥哥… 很疼吧?”

範雎搖了搖頭,驀地站起身,雙手攏住她纖細的身體,他胸口的起伏不定讓小令箭微微有些心驚。

“小令箭,”他的聲音沉得好似深埋千年的靈魂,卻又帶着最低柔的懇求,

“可不可以,叫我一聲,嬴淮?”

他感到她在他懷中微微一顫,沒有發出聲音。

嬴淮… 從她兒時起,這兩個字不知在她心中喊過多少遍,那是她心底最深厚的依賴,卻也是、最遙遠的禁地。

“叫我一聲,好麽……”他喉間酸哽,強忍着不想讓她聽出顫音。

“我… ”‘不敢’二字深深咽在她喉中,眼眶早已泛紅。

範雎雙臂一緊,她的側臉撞在他的胸口,淚水倏地淌落,脫口而出那再熟悉不過、卻從未敢喊過的名字,

“嬴淮……”

她轉過臉埋頭在他懷裏。他聽見她壓抑地抽泣,口中含着哭聲、時而低喃,

“為什麽… 嬴淮… 為什麽……”

他擡頭望向遙遠天邊,一顆流星一閃而逝,剛剛點亮他的雙眸,又帶走他所有的溫度。

時光荏苒,若他在多年之前就放下複仇之念,抱她入懷,對她說愛,與她天涯浪行,江山暢游,她是不是就不會中毒、就不會做死士、就不會愛上別人,那他與她,今生會是多麽不同。

只可惜,錯過霎那,轉瞬天涯。

“…我知足了。”他低沉的聲音像是從天際飄來。

他黯然笑着,輕輕撫過她的長發說,

“小令箭,我答應你,此生此世,我姓我名,只在你一人口中。僅你一人稱我為淮。”

姜窈怎會猜不到他的心念,他這一諾,便是在答應她,從此放下複仇之念。

世上再無公子淮、世子淮、秦王淮。只有魏人範雎,大梁流落,秦國為客,縱然再得秦王賞識,終究不過、一名亂世說客。

☆、97忘卻自由

第二日午間,範雎送小令箭去城郊客棧。未與從舟說道別之言,三人只是默然于心。臨行,範雎問虞從舟,“打算去哪兒?”

“還是回趙國。可能,去瑞得小鎮吧。”

範雎點了點頭,目送他二人離開。小令箭在馬上回頭望了望他,他站在客棧邊的橘林中,似乎邁了兩步,但後來還是停在樹下。距離越來越遠,她看不清他的眼神。

橘子紅紅點點似要熟透,卻襯得他一身白衣愈發寂寥。

……

虞從舟與楚姜窈離開鹹陽回到趙國,在瑞得小住數月,又從瑞得取道向北,到得離石,路上虞從舟與姜窈時而扮作漁夫,時而扮作樵夫,有時姜窈亦做男裝、二人化作一對趕考書生。一路倒是走的趣味盎然,似乎要在隐歸的日子裏、演盡百态人世。

這一生,又有幾人能夠放下自己的包袱、演作他人的人生…

但不管作何裝束,都難掩虞從舟一身風姿卓絕,往往一個随意颔首、一回側目淺望,都會引來路人各種回首注目,有的癡癡,有的莞爾,似乎不信鄉村小徑上竟會有此等人物。

姜窈故作不懂,低眉一笑,貼在他耳邊說,“是因為你模樣俊,還是因為我氣質好?”

從舟盈盈一笑,“是因為他們羨慕我。”

“羨慕你什麽?”

“自然是羨慕我有你相伴!”

姜窈明明忍不住晴朗一笑,偏偏嘟着嘴扮出嗔意。虞從舟最受不了她嘟嘴而笑的誘惑,于是道上路人紛紛止步、驚訝地目睹了書生強吻書生的勁爆一幕。

不覺在離石已住下半月。傍晚間,二人一道徜徉山中,白日裏,從舟則潛心纂寫兵法政論。在瑞得時已寫下幾卷,現下越寫越暢。

對從舟而言,經年所思得以彙聚、參政所悟得以抒發,常常令他覺得心頭淋漓暢快。

一日午間,忽有人敲門,二人都頗覺意外。從舟開了門,立刻喜上眉梢,

“哥哥?!你怎會知我在此?”

“我有心尋你又怎會尋不到?”範雎在門外淺笑,轉而有些腼腆道,“那夜在永陵,你說… 想要冬至節一起過。”

從舟霎時感動,雨中說過的話,原來他一直記着。

姜窈在屋內福身一禮,脈脈笑着望他,并不多言。範雎亦微微颔首,牽挂釋然都在淺笑之間。

冬至是陰陽轉換之日,便如過年一般,姜窈購置了酒菜,盡量弄得豐盛些,滿滿擺好一桌。她心知兩兄弟難得歡聚,便編說有事出了門去,留他們二人聚聊。

不知不覺虞從舟與範雎飲盡好幾壇酒,酒意上心,感慨于胸。他們本是骨血相連,卻自幼分離,初初相識時,互相間總有敵意,及至後來知道身世牽連,仍常常無奈對立。多年過去,這卻是兄弟倆第一次聚在一起、過個冬至。

從舟起興打了賭、賭誰能夠喝得多。從舟便飲得急,範雎只是慢慢啜。半日下來,從舟漸漸有了醉意,臉頰邊煜煜飛紅。

虞從舟又擡起酒盞,搖搖晃晃仰頭對飲,酒液傾下、溢出嘴角,還是濕了衣襟。範雎淡淡笑着,他這般飲法、似乎一心求醉……他擡起手,兩指輕輕抹去從舟頰上酒露。

“鹹陽話別時,你說過要去瑞得,怎麽卻在這離石住下?教我多尋了些時日。”

從舟揉了揉眼,說,“何将軍突然重病,樊大頭頂了他的職位,來此守衛離石、藺祁二城。我怕兩軍交接事務繁雜、此番又是他第一次獨自領兵,總不放心,所以過來看看。”

範雎呵呵笑了,半嘲半揄道,“你就擅長領兵了?自己都理不清,還擔心別人… 呵呵。”

“你!”從舟見他竟小瞧了自己,騰地跳了起來,忍不住就想拿出近來寫的書稿、好讓哥哥瞧瞧他撰寫的兵法政論。

不過一激動酒氣亂蹿,他強壓了沖動,想想還是全寫完了再讓他好好‘刮目相看’。

他憋着氣,又坐□,忿忿道,“再怎麽說,我十五歲起就領兵南征北戰,我既做得趙國上卿,總不會是池中之魚……哥哥也忒小看了我!”

“趙國上卿?那是因為趙王幼時、只認識你這一個侍讀吧?”

範雎愈發起了捉弄他的興致。

從舟果然被他激得兩頰酡紅,往常美得極致的明眸閃過點點惱意,像個被欺侮的幼獸,怒得想要出擊,卻偏又對他帶着敬畏。

範雎笑得更加毫無顧忌,一雙迷醉的眼彎挑得從舟緊緊攥住了拳。

“罷罷罷!”從舟在桌上一捶拳,咯着牙道,“鬥嘴,你完勝,鬥武,你完敗!我不過因為你是長兄、讓着你罷了!”

“你武力真有那麽強?”範雎收斂了笑,伸出食指朝他挑釁地勾了勾,從舟竟然真的不自控就向他靠去,好似中了他的魔,

“我可是見過,你被我的馬一踩就倒了呢!”範雎幽幽笑道。

“那是中了你的計!”虞從舟心頭遽怒,那次明明是為了救他!

範雎不以為然,挑了挑眉道,“那我還見過,你被小令箭的短腿馬一踩也就倒了呢!”

虞從舟臉色忽青忽白,那時強吻窈兒,本想在他面前賣出氣場,卻反而被那矮種馬踩得好幾日胸悶,那是他人生最大囧事,此刻被範雎一一數來,更是氣得想要吐血。

他望天,回想自己怎麽樣也是趙廷上能言善辯的一大能臣,怎麽一遇到哥哥就只能咬了牙和血咽呢。他直覺自己這一輩子真的栽在他手裏了。

“…我們、能不能不要談馬的事?”從舟忿忿中帶點懇求的意味。

“好,不談馬,那談人。”

從舟略微放了放心,卻聽範雎說,

“你堂堂趙國上卿、從前最信任的将軍還是我秦國間諜呢。”

“他… 你…”

範雎又學着他的口吻,主動說,“好好,不談男人,談女人……你堂堂趙上卿、前前後後最傾心的女人都是我秦國間諜呢。”

若不是在哥哥面前,從舟真的要蹲個牆角、抱膝哭去了。他捏緊了拳頭憋屈道,

“哥哥你這是傷口撒鹽!”

“不撒鹽了不撒鹽了,說點甜的……”範雎兄弟情深地看了看從舟氣悶得到微腫的臉,笑說,

“你本想找個大哥,把他變成安插在秦國的趙國間諜,結果、自己還變成了待在趙國的秦國間諜。”

“我不是秦國間諜!”從舟再憋不住,憤然大喊,但他見範雎似乎又待開口,連忙擺手止住他說,

“哥哥,你還是、說馬的事兒吧……”

二人吵吵鬧鬧,不覺也是一夜。範雎笑得舒暢,從舟忍得胸痛,還好酒夠多,他大口灌下,想着快快醉了,哥哥就捉弄不到他了。

見他醉得深沉,範雎扶他床上躺下,從舟閉着眼還在那兒嘟哝,

“哥哥,下次冬至再一起過吧,不賭酒,賭誰的話少!”說完還嘿嘿慫笑,在夢中仿佛自诩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