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承擔。父王母後,請護佑從舟平安。”

桃花紛紛而下,暈眩了從舟的整個視界,一起糾纏紛亂的,還有靈位、哥哥、爹爹… 眼前愈發蒼白,不斷幻現出趙王的臉、哥哥的臉、娘親的臉… 每一個人都叫他不敢正視。

他只覺得一生的篤信在瞬間崩潰,過往畫面如浪底沉沙,被一點一滴侵蝕殘破。

他掙紮着攀着身邊樹幹,立起身來,跌跌撞撞向後山走去,滿心只想逃離,不知何處容他躲避。

範雎疾步追上,一把拽住他的手,

“從舟,你不需要逃避,你的家仍在這裏,你仍是趙國上卿。今日我與你相認,只是想求你一件事……哥哥求你,莫為武将、莫殺秦人。”

“莫為武将、莫殺秦人?”從舟癡癡地重複着他的話,忽然仰面悲笑,笑到淚眼朦胧,“我十五歲為将,為趙國征戰沙場,我所殺的秦人又何止成邱谷中那八千兵士?!死在我手上的秦人的血,早就可以把這滿山桃花染成血紅!而現在,你們卻說我是秦人,是秦王的孩兒?!……你為什麽不一劍殺了我,替你的秦國子民報仇雪恨!”

範雎沒有說話,一行淚順着他微有青疤的臉頰淌落,将他的瞳映成透明的蒼涼。

虞從舟哽咽地苦笑,忽然想起窈兒曾經想勸他,“他日你若領兵,莫要攻秦,你若屠城,莫殺秦人。”當日他還誤會她仍舊受秦人所控、想要借情惑亂他心,卻原來,那全是因為他自己才是秦人,她不想讓他将來負疚抱憾!

……眼淚更疊,笑容狼狽,愧疚如錐。

“從舟,那不怪你,從前你并不知情,莫要自責。”遠處飄來虞願清微顫的聲音,“所有虧欠,皆因我欺瞞了你,我一命還不盡大秦,來生再還… ”

虞從舟聽得一陣發寒,虞願清忽然從袖中摸出一把短匕,全無猶疑地紮入自己胸中。

“爹!”漫溢的血色頓時激散虞從舟心上的懵昧錯幻,他瘋狂地奔向虞願清,卻仍是太晚,他接住他軟頓的身體,血流從他指縫滴滴滲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爹爹!”

範雎亦是大驚失色,未料虞太傅竟會如此決絕。

虞願清微弱地搖了搖頭,眼光渙散中仿佛又看見從舟少年時可愛跳脫的模樣,他淡淡笑了笑嘆道,

“你我半生父子,一世君臣……

“…我身為秦人,卻藏身在趙國為官。也是因緣際會,那時趙武王竟選我為太子傅、教輔太子何。我知你是王室血脈,與太子何又幾乎同歲,便生了私心,請趙武王準你為太子侍讀,可讓你也受王室典教、習太子騎射。卻怎料,你便從此與太子何成了生死之交… ”

從舟早已淚水成線,又在此時聽父親提起他心底最脆弱如幻的過往,不覺渾身悸顫。

“可能這是天命注定……但畢竟,你是秦武王的次子,他是趙武王的次子!我實在不願你為他傷了自己性命。所以他年幼即位、未滿舞勺之齡、又內憂外困之時,竟封你為中卿,我只怕你為他擋了鋒芒、卻成為衆矢之的… 我那時不許你為趙卿、固執地辭官退隐,還對你說過許多狠話… 今日想來仍是愧疚……”

從舟狠命地搖頭,“爹爹一片苦心,是從舟向來未懂!”

“你母後生前,最不願你複仇、不願你因仇恨活得不得灑脫… ”

虞願清緊緊攢住他的手,鮮血黏住二人指間,

“我死了,這世上便再無人知你身份。只盼你,莫受前塵往事之累… 但假若你當真想要回秦、索你應得之位,你懷中的畢首玉、碧鹿笛,足以為身份之鑒證,你可進可退……”

可進可退… 爹爹在世最後一句,竟是以己一命、要他可進可退。可笑他早已經身陷囹圄、進退維谷。

虞願清的身軀在他懷中漸漸冰涼。範雎心中煎熬,伸出手,輕輕撫上從舟肩頭。從舟像一只受驚的幼獸,全身一緊,猛地回頭顫抖着冰寒目光,

“是你逼死他!”

範雎早有愧意,當不住他的怒視,向後踏空了半步。

但從舟忽又全身萎頓下去,虛弱地抱着虞願清、斷斷續續哭泣,

“不是你,不是你,是我自己……我竟忘了,是我逼你來的。是我不孝,害死了娘親,又逼死了爹爹……”

一壇桃花釀仍在林間散着若隐若現的沉醉,百樹桃花依舊玢美如雲,而範雎看着從舟灰寂的背影,知他在此間此刻、或已失卻一生的前程飛揚。

……

窗外霏雨叮咛,楚姜窈聽得見聲音,卻喘不出氣。

飄忽之間,姜窈感到似乎有人趴在她身上發着抖,那一聲聲強忍的哭泣、暗啞卻叫人心悸。

她睜開眼,看見白幡、素祭沿着窗外屋檐幽幽擺蕩,陰雲黯淡、無力地将門邊白花刻出絮絮陰影。

是她的祭奠麽?她已經感覺不到毒嗜心肺的痛,想來應該已經一死解脫了……

呃… 好遲的解脫,好長的煎熬。

哭泣的人可是從舟?她害他傷心了……本想藏匿起來、消失于世上,卻還是被他看見自己最不堪的模樣。

房中并不見鬼差,或許自己的靈魂尚有最後一刻能暫留此間。‘從舟,別哭,別傷心…’她想要寬慰他,卻發不出聲音。

她擡起手,撫摸他柔軟微卷的長發,指尖冰涼、她體會不到溫度。

那一霎那,從舟突然擡起頭,怔怔望向她。他臉上淚痕斑駁,一雙眸子卻忽然有了一瞬光亮。

“窈兒?窈兒!”他癡迷地盯着她,一雙冰冷的大手攏上她的肩頭。

從舟怎會看得見自己?姜窈魂魄驚栗,自己不是已經……

“你… 我… ”那一驚一震,楚姜窈不自禁地居然說出兩個斷字,連她自己都難以置信。她毒發日久,肌骨寸裂,怎麽還可能活下來?

範雎因擔心從舟,一直都在門外守立。此刻聽見房中動靜,疾步跨進房中,見小令箭醒來,眉間憂紋終于散開幾分。

“淮哥哥… ”見範雎亦在此,那一刻她方才真的信了,“我竟然真的… 怎麽可能?”

從舟蒼白的臉上泛起久違的一絲溫柔,“是哥哥救了你,是他覓得解藥。他為了救你,還……”

範雎一擡手按住從舟肩膀,止住他的話音。

姜窈本已空絕無望,不曾存任何偷生的念想,此時卻真的還能殘喘于世,她難抑感傷,無語凝噎,淚滴顆顆墜跌。

但分明窗外是滿園祭奠、白花叢叢,她緩過片刻,惶惶問道,

“那,為何府中挂滿白幡與祭花?若我還活着,卻是誰身故?”

從舟指間一緊,掌心的冰寒透過姜窈的薄衫浸入她的肩頭。範雎亦是低了眉眼。她仔細打量從舟,透過他的長睫,卻在他眼中看到無邊的悲寂,往日璀璨的栗眸湮成一片灰褐。

又有淚水湧上他的雙眸。從舟一蹙眉間,緊緊閉上眼簾,阻擋她的視線。而淚水如潮,瀉過他眼底那抹深深的青痕。

窈兒心底一驚,急伸手握住從舟衣袖。虞從舟怔怔答道,

“是我… 逼死了爹爹……”

他再也無法言語,撇過臉去,驀地抽出手,奪門而去。

她極想喚他,但喉間沉重,喚不出聲。

範雎倚身在她榻邊坐下,将這幾日變故緩緩說與她知。

楚姜窈怔怔擡起手,拭去範雎眼眶邊欲墜未墜的淚滴。

“是我做錯了麽?我明明答應過自己、答應過你,不會讓他知道。”

“不是淮哥哥的錯… 他信你、敬你… 我們從前欺瞞着他,終歸不對。他終究是要知道。”

☆、93天各一方

入夜微涼,範雎給小令箭喂了藥,見她虛弱地睡沉了,方才起身離開,心中又開始擔心從舟。

虞宅中白幡飄曳,漫着森森涼意。宅前宅後都不見從舟影蹤,範雎閉了眼,順着從舟的心境慢慢走去,果然在桃花丘那棵染血的樹邊、看見他蜷縮的身影。

走近才發覺,他捏着酒樽,瞳孔失焦,只是涼涼地灌飲。範雎搭上他的手腕,輕聲道,“莫喝了。”

從舟回首望了他一眼,片刻才分辨出他來。他霍然起身,手腕一轉、反而緊緊握住範雎,一擡手已将酒樽堵在他的嘴邊,烈酒漾着月波、在範雎眼前熠熠震晃。

“若當我是兄弟,就陪我喝一夜……”

從舟語聲雖冷烈,卻似乎有一絲哀求。

範雎被他沖撞得猛地靠在另一棵桃花樹下,桃花花瓣被震得紛紛飄落,在二人的世界中揚起一場清冷薄寒的春雪。

範雎沒有抗拒,雙唇貼上他的酒樽,半尺之遙、凝看着從舟、飲盡一樽。

虞從舟怔怔收了手,退了幾步,擡起酒壇将那樽滿上、遞給範雎。自己便抱着酒壇一口一口地喝。

沉默的對飲。範雎打破寂靜,“是我不對……我沒想到… ”

虞從舟知道他想說什麽,忽然截斷他的話,酒醉不酣、苦笑問道,

“哥哥,你說,父……父王他… 可曾為我取過名字?”

範雎頓覺心痛、答不上來。父王臨終并未見到母後一面,她腹中胎兒、父王應是尚不知曉、更不可能為他取名定字,否則、甘茂将軍不會從未向他提及。

他想到自己常常記恨宣太後将他的名字從嬴姓宗譜上抹去,但從舟他… 從來都沒人知道他的存在,史書宗譜上根本就從未有過他。

“若沒有名字,将來、就算泉下叩見,父王… 也不會認我的吧?”從舟把臉貼在酒壇上,望着很遠很遠的星辰。

“但母後為你取了名。”範雎想不出別的安慰。

他便笑得更苦,“‘虞從舟’?‘行暢且悠’?……呵,原來姓不是姓,名不是名…”

“我一生只想輔佐趙王,環并四方。本以為,生于亂世、也可似利舟得水;卻原來、我只不過是流落他鄉,猶如池魚失水。”

夢想破碎的聲音,在他心中振聾發聩。

虞從舟又捧起酒壇吞了幾口,“我本想為将為相、立業拓疆。但現在,我是個沒有國籍、沒有立場的人。我的身份… 令我所有的志向都變得可笑、所有的牽挂都變成罪孽。”

“至少你對我的牽挂不是罪,我們是兄弟。你對小令箭的牽挂也不是孽,你們… 你們都是秦人,今後你與她相愛、不必再有顧忌……”

今後?他哪裏還有什麽今後,哥哥不會明白,他還牽挂趙王、牽挂趙國軍士、趙國百姓。那在父王眼中定是三重罪,而他對哥哥和窈兒的牽挂,在趙王眼中、又怎會不是孽?

虞從舟回首看向範雎,又推了推他的酒樽、促他又飲一輪。

“命運是不是和我開了一個很冷的玩笑?我和窈兒… 我們相遇的時候,明明都是趙人,及至我懷疑她是秦人的時候,我曾經為了三軍安危,竟想過要處死她,可原來、連我也是秦人…

“…我又憑什麽這麽輕易的放過自己?”

範雎知他難以接受。他雖是秦國世子,卻不能直面秦王,因為即使秦王不願殺他,也會迫于隐憂、不得不殺他。他本是趙國上卿,卻又從此無法面對趙王,因為他今後不能與秦人為敵、自認心中有愧了,不再能坦蕩地襄助趙王。

忽然從舟的聲音打斷他紊亂的思緒,“哥哥,你從前說過,若窈兒和你一起回秦國、她的安危你全能做主,現在可還是如此?”

範雎不解,沉默地望着他,他便當他是默認。

“哥哥,你接窈兒… 回秦國吧……”虞從舟強撐着,但語聲還是哽咽了,“從前我以為将她留在趙國、留在我身邊,我就一定能護她周全,但其實、我只是一再害她受傷…”

“她中的是死士營的毒,與你無關。”範雎想要安慰。

從舟低下眼睫搖了搖頭,“每次能救她的人都只有你,我… 我知道自己不配照顧她。如今,我在趙國、人鬼難分,就更沒有資格留住她。”

“從舟,你可曾想過同我一起入秦?”範雎想要伸手去拉他,渾身卻被酒意撕扯,失了力氣。

“入秦?世人皆知我是趙國上卿,入秦也只會引得芥蒂叢生、令你添難。況且,娘親不想我入秦,我不會違了娘的意思。”

月光之下,無根的花雨飄落在二人身上,從舟拈着一瓣落花,并不遮掩真心,

“我身上雖然流着秦人的血,但我的心早就在趙國生了根。人不如花,撕不開自己的心、斬不斷自己的根。”

想到此,虞從舟心中忽然滿是憐意,自言自語道,

“窈兒全家都是秦人,她的根、本在秦國。這些年留在趙國必非她所願。是我一再讓她兩難。”

範雎酒意上湧,忍不住斥道,“你莫忘了你的根也在秦國!”

虞從舟知道範雎是怕他敵我不分,便挪近他身側垂首道,

“哥哥放心,我自會辭去趙國帥印,從今後,隐姓埋名……絕不會與你作對、也再不敢與秦人為敵。”

哥哥和窈兒都曾說過,要他莫攻秦城、莫為趙将… 當初不懂,此時他又怎會不從。

“隐姓埋名?你想要逃避?”範雎知他原是心志高遠,聽見那四字從他口中說出,似乎能觸到他心間層疊的薄冰。

從舟苦笑,若是還剩哪怕一線去處、又有誰會想逃避?

“…我早就避無可避。秦國,趙國,都不是我的國,也沒有我的家。天下之大,卻哪裏都不可能有我的避風之處。”

“你可以來找我。我們是兄弟。”

明知不會,但從舟還是點了點頭、應了一聲,“嗯”

見範雎臉上酒熏的潤紅越來越深,虞從舟回想起最初在洺煙湖邊那一場相問逼認、淺淺微笑道,“哥哥,當初我第一次拿着畢首玉、要逼你相認時,我其實、一心想做你的避風之所。”

“你這是僭越,別忘了長兄如父……”

虞從舟抿唇一笑,又順從地點了點頭,“嗯。”

範雎只覺思緒越來越沉,醉意越來越深,忽然感覺到有樣潤涼剔透的東西塞進他手中,

“這是你送窈兒的碧鹿笛,我一直藏着、不肯還給她……對不起。”

繞過兩次更疊,原來還是哥哥與窈兒各持一支、才是最好最襯的相配。

從舟站起身,心裏明白、不論對情對親、對國對君,都已到了該遠遠藏起來的時候了。

他順着桃花飄散的方向,越過桃花丘、與從前最眷戀的一切走向天各一方。範雎還想伸手挽留,但已力不從心

……

很快朝野便傳遍了,虞上卿退了帥印,甚至多日未見早朝。

有傳言說,是因為虞父的猝亡,亂了他的神思。

也有人說,是他府上那妖精、時而扮男時而扮女、不知姓楚還是姓顧,總之懵了他的心志。

趙王坐在殿上,怵怵地看着手中帥印。從舟辭帥,竟連一個因由都不曾告訴他、竟連一面都不曾來見他,這全不似他的從舟。他直覺相信,從舟必有難言之隐,但再如何這般說與自己聽,仍是情緒郁滞,數日來不能安寝。

夜深星稀,趙王披了錦袍,不知不覺往王宮南面的紫竹林走去。蔡小六離得遠遠的跟侍,趙王似乎渾然不覺。

走入竹林,他提袖拂過石凳石臺,怔怔坐下。已是四更天,月彎才剛剛升起。清冷的月光涼涼灑來,将他俊秀的身影投向西方,深深映入紫竹林中。

紫竹之間飄過一陣流香,比麝淡,比蘭清。幽幽轉轉醞在他腦海中。那麽熟悉,他戚然苦笑。

他想喝酒,一回首才發現臺上無酒。蔡小六是個聰明有識的,适時奉上一瓶渌酒、一盞金樽。

趙王瀉酒波于樽中,一擡手竟去對月敬酒,柔聲道,“從舟,可與我對飲否?”

蔡小六見趙王未飲先醉,打了個哆嗦,麻了半邊身。

沒有回答,趙王悠悠哂笑。金樽貼口,一仰而盡。

“從舟,還記得小時候你做我侍讀的日子麽?”趙王心無旁骛,仍舊自飲自語,“那時,每次你心煩意亂,總會躲在這竹林中,你總是怕我記挂…

“你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是你不知道。每每你躲在這石臺邊時,我亦藏在紫竹林後。你若心有煩憂,我怎會不察。看你失落彷徨,我心急如焚,方知君王亦會如此無能。”

他抿嘴寂寞一笑,又飲一樽。

“後來沙丘一劫,你我都在鬼門關走了一遭。那時我曾立誓,再也不讓你因我而傷,必傾我君王之力,予你所愛、取你所求。

“但或許,冥冥中傷了你的人,正是我麽?

“那年我封你為中卿,虞太傅憤而辭官。從那時起,我便隐隐知道,他有很深的秘密隐瞞了你我。我很怕,那秘密有朝一日會成為隔在我們二人之間的鴻溝。

“如今虞太傅故去,你亦不再來。想來他已經把那秘密告知于你…

“從舟,是不是我… 讓你左右為難了?”

趙王輕啜了一口,一滴淚悄悄滑入酒樽、溶于酒波,“我料道,遲早會有這一天。

“但從舟,你還會回來的,是嗎?沒有你,我就真的只是孤家寡人了。”

……

此後數日,趙王每晚難寐,都會躲去那紫竹林中獨飲獨語。有時林間拾步,有時望月而歌,寒薄之聲難應暖春之景。

“今晚的月亮竟然升得這麽遲?”他斜目遠望,一勾暗黃透紅的月牙挂在東天地平線上,低低斜斜,憂傷撩人。

他拿過金樽,正要飲,卻見一片紫竹葉飄落樽中,浮于酒上。他嘆笑一聲,不覺想起少年時的嬉戲。

趙王玉指輕攏,夾出那片竹葉,雙手相輔,将竹葉抿于唇間。

悠悠揚揚,他忽然吹将起來,略有青澀,但音調委婉,如夢如魅。

舊時情景霎那間在竹林中湮開。似在朝陽下,紫葉旁,金冠白袍的他以竹葉為笛,而紫衣少年和聲以歌。那和聲音律沉涼微亢,紫衣少年所唱全然浮于夢境,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豈曰無衣,與子偕行!…”

趙王嘴角微微笑着,喉間卻難忍一道泣聲。而此時此刻,他聽見另一聲強抑的哭喘,也似和音一般,從紫竹林外飄浮傳來。

他放下竹葉,倚着林中清風慢慢向一排濃密的紫竹走去。月牙兒的光印在他背脊上,将他的影子拉的斜斜長長、穿過那排婆娑紫竹,透向暗淡遠處。

“從舟,明日就是月朔了,再無月光。你,還會再來這裏陪我嗎?”

趙王透過撲朔飄揚的竹葉,望向紫竹林外的那抹暗紫身影。

從舟,你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是你不知道。你每晚都在這裏,隔着竹林、聽我說話,望我飲酒,我早已猜到。我說了這麽多,你卻始終站在我的影子裏、不肯出來見我一面。到底是什麽樣的傷,才會将你壓抑如斯?

竹林踏影…無月便無影。明日,你不會再來了?

林外的人沒有回答。趙王聽見悉索之聲,是從舟錦衣掠地,跪在他的影中。

他心酸難耐,一步邁前,卻見從舟跪行着亦向後退去。

趙王立刻停了腳步,兩人兩道清影,畢竟還是被一排紫竹隔開兩邊。趙王站在月光下,從舟跪在暗影中。

“我竟讓你如此為難…”趙王歉聲一嘆,“我不會逼你,你也不必顧忌我,至于那傷了你的秘密…

“你不說,我便不猜。我不怕你瞞我,只怕猜錯了,會壞了我們之間的心有靈犀。”

☆、94兩處瑤臺

楚姜窈的傷勢好些了,可以自己坐起身、可以自己扶牆走。她知道淮哥哥就要回秦,也聽說從舟已經好多天沒有回過虞宅了。

範雎牽過馬,倚在亭邊,輕聲探問,“小令箭,你……和我一起回秦國麽?”

“回秦國?”小令箭放下手中筆墨,“…秦國從來也沒有我的家。”

範雎明白她的意思,雖早有所料,但還是難免心口蛭悶。

“從前從舟哥哥同我說,我是趙國人,我也曾真心想把趙國當作自己的家。但原來… 真的是天下之大,無處為家。”

她抿了抿嘴,忽然又簡單一笑,“仔細想來,倒還是魏國大梁的那些破廟漏檐更像是我的家。”

她越想越出神,不覺咯咯輕笑。

範雎猜的到她在想些什麽糗事,寵愛地摸了摸她的臉廓,

“我們少時… 也能算快活麽?”

“當然。”小令箭仰起嬌俏的笑臉,眨了眨眼道,“就是吃的少點,衣服破點,屋子冷點。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每次心情最不好受的時候,最愛回想和淮哥哥在一起的日子… 好像能忘掉煩惱。”

“人都說青梅竹馬最難忘,但我們那時既沒有青梅,也沒有過竹馬。”

小令箭看着範雎難得愣愣的樣子,忍不住笑道,

“嗯,倒也是。‘酸梅’和‘竹棍’挨得比較多一點……”

範雎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語,只是立在一旁、半晌無聲。

“小令箭… ”他忽然神色極肅,咬着牙關、垂下眼睫,似乎遮擋着心中最後的掙紮,

“…你… 有沒有……愛過我?”

語聲漸輕,鬼使神差一般,他都不知道自己怎會問出這一句,不禁雙手微微發顫,他拂過廣袖,擋住指尖。

小令箭怔住了,臉上錯綜複雜、卻并無羞紅之色,只是忽隐忽現着深深回憶的心緒。

“愛過。”

她沉沉埋下頭,不敢讓範雎看見,“ …但小時候,是不敢愛,淮哥哥和我身份懸殊。長大了,更是愛不到,我和淮哥哥天遙地遠。”

這一句‘愛過’,毫無預警地刺進範雎心底,就像彼岸花開,豔雖豔極,傷亦傷極。

阻斷他與她的,畢竟不是孽緣,而是宿命。

若他不曾身負血海深仇、若他不曾只身入秦、若他可以忘記父輩恩怨、只與她徜徉山水之間,那麽,那一個愛字,

可不可以給多一點時間,

可不可以不錯過,

可不可以一輩子?

但就算是那樣,他或許也會有另一種年少輕狂、或許也不甘心在亂世中寂寂無聞*,或許也沒有福氣獨善其身……

原來命運若要教他煎熬,本就可以尋出許多理由。

他點了點頭、認命了一般,戚然一笑,眺望亭外柳葉紛飛,“那,你愛從舟麽?”

風聲漸急,柳絲揚到最高處,他聽見她低低一聲,“嗯”。

“為何一直不告訴他?”他轉過身,看見她的唇殷紅得快被咬出血。

小令箭灰着臉抿着一絲笑,搖了搖頭說,“情絲深重,可惜緣絲菲薄。”

範雎擡起手,撫摸她的長發,心疼她的退卻。

“你打算留在趙國找從舟?”他問道。

“嗯。他現在… 也是無家無國的人,我想找到他,陪陪他。”

“怎是無家無國?他是秦國人。”

“秦國人,趙國心?”小令箭澀澀一笑,“趙國、趙軍、趙王,早就已經深深刻在他心上,他此生所有的志向都建在他對趙國的信念之上……”

範雎想起那夜從舟也這般說過,嘆了口氣,不再說什麽。自從從舟知道身世真相,并未曾與小令箭有過一夕交談,他撤身遠走、以為不該再亂她心境,但她其實早已懂他,盼着與他心意相通。

範雎望了望天邊暗霞,實在不忍再留。即使從舟離開,這片天地中竟仍舊沒有給他留下一點餘地?

他緩緩轉身,見他就要離去,小令箭趕緊撐起身來,蹒跚走過幾步,拉着他的手張了張口,又不知能說什麽,眼神中滿是憂慮牽挂。

“我會照顧自己,不必擔心。”範雎輕輕握住她的手。他掌心冰涼,觸上她肌膚卻令她感到一陣溫暖。

小令箭低了頭,指尖慢慢撫搓他的手掌。小時候日日相見、從未分離,長大了卻每次一別都不知是否還能相見。

但她的目光忽然怔住,身上止不住地發寒,雙眼再也無法從他手上挪開。

兩人手上都有相似的淡青色疤紋,細密交錯、如絮如絡,都是‘命追’裂膚後的殘疤,明明白白地印證了這幾日來小令箭心中的疑猜。

“淮哥哥!… 你怎麽可以…”小令箭霎那哽咽,他竟為了救她以身試毒?!那十數日的毒發之痛、絕望之悲、頓時再度湧過心間,淮哥哥竟然為她受那千般折磨、而她卻毫不知情?

她身體發軟,依着他身體癱滑而下、跪在他腳邊。她一手緊緊抱住範雎雙腿,初時強壓泣聲,但悲傷愧疚愈發激蕩胸間、再難自已,不覺已是嚎啕、難掩全身顫抖,哭聲撕心裂肺。

小令箭,你到底有多久沒有這般大聲哭過了?從小你是個最不擅掩飾情緒的孩子,但後來…愛不敢愛,哭不敢哭,一個人淹在恐懼裏,轉過身又總是微笑。

哭出來也好,我最怕你、哭也不自由。

“淮哥哥你怎麽可以這樣傷自己?如果沒有解藥、如果根本沒有解藥怎麽辦… 要怎麽辦?!… ”她想到自己幾乎害死了淮,心痛自責幾乎要将她壓垮,

“我只是一個小乞丐,怎麽值得你……”

範雎一把拉起她,直直盯住她的雙眸說,“你做小乞丐的時候,我也是。你流浪無依、以為自己是孤兒時,我也是。你被逼無奈、在趙國做間諜時,我也是。我們根本就是同命相連,哪有什麽不同?!”

他拭去她眼角的淚水,捧着她全已淚濕的臉說,

“小令箭,你早就已經是溶入我骨血的一部分,若我以我骨血之傷,能救你一命,對我來說根本沒有得失之分。”

他不要她記恩,他不要她愧疚,那都不是愛。他微微笑了笑,松開她、退了幾步翻身上馬,兜轉馬缰,臨別只說了一句,

“找到從舟時,記得告訴他,你愛他”

……

邯鄲城繁華如昔,一士安仍舊歌舞升平。而在一士安最頂樓的小閣樓裏,有一人買醉難得、求夢偏醒。

小閣樓裏徒有四壁,經年未有人至,只剩一股舊時腐朽的氣味,和千張層疊的蛛網。

一士安的主人想不明白、堂堂虞上卿為何放着樓下那些花紅酒綠不去,偏偏向他要這間破閣樓。但一錠金子扔來,他全沒了好奇,只管閉口不提,每日把酒壇送去。

日升月落,似乎只剩一種輪回,并沒有什麽意義。他又飲盡一壇,手一推,酒壇咕嚕咕嚕滾遠,磕在牆角。他睨着眼、茫然看去,又看見這幾日來最常見到的那兩個字,

‘瑤臺’

這閣樓裏唯一剩下的就是灰牆上的這兩個字,張狂卻帶着恨意。不知道是何人所書,也不知道那人是為了什麽躲進此處。

是自嘲吧,人間最塵封的地方卻是末路上的瑤臺。

原來這閣樓裏,不止他一個萬念傾紮的靈魂。

對他而言,何處是瑤臺?趙宮麽?那個他所有熱血開始沸騰的地方?還是秦宮?那個他所有血緣開始糾纏的地方?

哥哥說,他本應是瑤臺人——秦宮的公子,秦王的後嗣。

爹爹說,他本應受瑤臺禮——所以帶他侍讀趙宮,相伴趙王。

趙王說,他本是他瑤臺客——傾心知己,生死不計。

可惜兩處瑤臺,一心難全。

自幼到大,他只願為趙國征戰、一心以身許趙,而今方知,他生是秦國人、死是秦國鬼。

他怆然一笑,捏過筆戳向牆上添了幾個字。又冷冷将筆一擲,頹然向閣樓深處走去。

…“不作瑤臺冷清客”

狂亂七字仿佛血跡一般幹涸在牆上。

這一晚他終于醉了,醉中有夢,夢見一張溫暖明亮的笑臉,夢見她對他說,若人能像迷疊香一樣,就算只有些許湖邊的水汽、也可以堅強的生存下去,那該多好…

他迷戀那種久違的溫暖,不願醒來,只想一直沉醉在夢裏、和她簡簡單單在一起。但酒醉令他頭痛欲裂,他無奈地睜開眼。

恍惚間,卻看見灰牆上多了一行字,他揉了揉眼,那行字仍然在那兒:

不作瑤臺冷清客

…別是人間暖笙歌

他一個激愣,強坐起來,是誰?

閣樓的木門忽然吱呀推開,門外晃進一抹淡杏衣衫,那人端着幾碟小菜和一碗面,見他醒了,臉上漾起溫暖恬美的笑容。

“從舟哥哥… ”

竟是窈兒,就如同他在夢中所見… 難道,他還在做夢麽?

“你……怎會在這裏… ”他全身一怔,脫口問道。

“因為…”她清亮的眼眸中泛着柔柔的光,說不盡的美好甜潤,“因為你在等我,…我猜錯了?”

虞從舟像是一個冬眠太久、極度渴望第一抹陽光的小動物,倏地淩亂幾步、蹴然向她走去,他想要緊緊抱住她,輕輕倚靠她。但突然一個念頭閃過,他瞬間失了勇氣,貼在牆邊,又滑坐下去,

“窈兒,你從前說過,說我‘命裏肯定既缺侍從,也無舟船’,你不記得了,但或許真的如此,凡你賭的都會應驗。”

他轉過頭躲開她的目光,“窈兒,你是秦人,回秦國去吧,去找哥哥,他比我更能愛你護你。”

姜窈沒有說話,輕輕走到他身後,柔柔地貼在他背上,右手圈抱住他。

虞從舟更覺愧疚,又說,

“當初你昏迷初醒時,是我騙了你。并不是哥哥要你留在我身旁,是我……從他身邊強搶了你。”

“從舟哥哥,在山洞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