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從未見王上如此失儀。
“你起來,你起來說清楚!你說過、你對寡人一輩子信如尾生的……你定有苦衷的,到底是什麽?!到底為什麽?!”趙王的聲音狠痛中帶着顫抖,
“你說話!你明明知道,只要你說、寡人就會信!”
虞從舟的栗眸泛起灰瑟。他愧疚地看着王,王上今日發髻微散、竟連王冕都沒有戴… 是他讓王心痛了。
“我也希望我是有苦衷的……但是我沒有。”虞從舟的聲音惘然如塵,“我确實,洩了密、通了敵、犯了罪。”
趙王眼中滑落一滴淚,怔了片刻、将從舟狠狠向地上一擲。他原本想過許多種與從舟再見時的景象,但不料他不辭而別後、數月無信,終于回來時,竟是将自己锢鎖、供說三萬血債、離石、藺祁二城淪陷皆由他起…
……默默、是你遺落的辯解,沉沉、是我難承的咒訣。
從舟、我只是想聽一句真實,卻何時起、我們之間連這都變成了一種奢望?!
朝上衆臣鴉雀無聲。賢臣中、有不明往昔真相、怨虞卿平日藍顏惑主的,佞臣中,更有知他向來直谏、恨他處處針鋒相對的。如今他自縛認罪,朝臣靜寂,無人出列求情。
還是廉頗忍不住,抱拳道,“虞上卿向來以身許國、對王上盡忠竭智。離石、藺祁二城失守之事,臣以為仍有內情、還需徹查。”
向來媚秦的趙郝往日受夠虞從舟在政見上的打壓、此時冷冷睨了一眼、出列道,“廉上卿素來與虞上卿私交甚好,不宜查辦此案。微臣願将實情查個水落石出。”
虞從舟依舊目光極黯,似乎一字一句全未聽進耳中,口中仍不願吐露一分一毫
……
趙郝倒是希望趁此機會對虞從舟嚴刑逼供、以解往日受的各種癟氣,但虞從舟從頭到尾一味認罪,趙郝的刑上着上着也就變得師出無名。
但虞從舟既然認下通敵叛國的死罪,趙郝如何量刑都不為過。想到此,趙郝不覺心中狠笑,既然你虞上卿從前一派正氣浩蕩的樣子,而今栽倒在自己手中,定然要叫你臨死之前受盡折辱、方得逶迤赴冥。
虞從舟從昏迷中醒來,發現不在囚牢,已被押至街市口。他被綁在冰冷的立柱上,雙手反鎖在柱後。
原來趙郝要将他懸市三日、方行車裂之刑。三日中,有恨洩恨、有仇報仇,離石、藺祁二城屈死的三萬将士的父母妻小皆可以銀索笞打這叛國的逆臣。
從舟心中并沒有不服。
他眼前總是幻視出在那離石、藺祁城郭谷間虔誠跪伏、卻被秦兵長箭血淋淋地釘死在地的三萬趙兵。若可以,他其實更想替他們受那三萬箭。
天空飄着細細的雪,滲進他的囚服中,街市口黑壓壓的圍了好多圈百姓,眼中帶淚含恨,刺得從舟不敢直視。
他慚愧地低下頭。一些與他相熟的将士不信他會如此做,但又不明白他為何全盤認下,遙遙望見他眼中雖然幹澀無淚,但柔軟的長睫靜靜垂下,仍似凝露欲滴的幽簾,那遮得住視線、卻遮不住他誠心的內疚和一種與生俱來的溫良。
虞從舟腳邊的火盆裏擱着幾根長長的銀索,被炭火烤得發黑扭曲。趙郝再次敦促街市中人向他索債償命,但怒意沉浮中、百姓仍舊沉默。
或許是他眼角眉梢的清寒悲潤仿佛有一絲魔性,令人心生憐惜、猶有不信不忍。趙郝隔着刑臺瞥看了虞從舟一眼,心中怒嫉叢生。
趙郝狠笑一聲,
“這妖孽的東西,我倒不信、就沒有伏魔的圈了!”他轉身命副官取了黑布帶、去蒙住虞從舟的眼睛。
黑布纏眼、這一招果然有效。人們不用面對那雙悲傷傾城的雙眸,心中仿佛卸了重壓,不一會兒,就已有憤恨交加的百姓,跨上刑臺、掄起火盆裏的銀索向他劈去,口中怒喊着“打死這出賣兄弟的叛國賊子!”
銀索的末端被烤得極燙,每一次笞打,都輕易地鞭辟入膚、發出呲呲灼燒皮肉的微響。虞從舟雙手在鏈中一緊、直欲将自己刻入立柱中,那不間斷的陣陣劇痛懵得他心髒痹麻、猛然幾股熱血上湧、噎在喉間,他頸間悶出吤吤磨磨的竭響,聽來仿佛地獄磨石的轉動切回。
炙燙的銀索一次一次劈來、焦膚灼骨,不多時,空氣中彌漫着腥爛的焦味、連他自己聞見都深深欲嘔。
唯一一點安慰、是雙眼被蒙上的那種漆黑墜夢的感覺。從前,窈兒也曾以黑絲巾蒙住他的眼,那一夜,他抱着她從懸崖上亟亟墜下,與她一起飄浮在空氣中、幾乎忘卻了前塵後世。
那份不羁與自由、似乎人間從未有過,銘在他心頭卻再不可追。
終于有人停頓了一會兒,趁着那間隙,他忍不住陣陣疾喘、卻吸進漫天細雪如針。口中血氣、胸中熱氣、雪中寒氣,都膠濯在他的喉管中
……
第一日懸市之後,他被卸下立柱時,天色已然全黑。他命息已漸微弱,獄卒們不擔心他會逃脫,甚至沒有在他身上加鐐、便把他拖回了死囚牢。
囚牢中是何一夜、他毫無印象,再睜開眼時又已是拴在街市的立柱上。
這才只是懸市之刑的第二日… 他剛有些清醒、便看見有人提起銀索向他砸來,他腦海中泛起昨日劇燙劇痛的難忍之苦,身體潛意識裏便起了自衛的反應,一點游移的真氣漸漸凝入丹田、混作一道微薄內力護體。
燙索之痛的确沒有昨日那麽狠厲,但很快就被趙郝的副将看出端倪,那人向趙郝耳語幾句,趙郝大怒,一拍案道,
“逆賊竟敢以真氣護體、逃受刑罰?!”
聞言、虞從舟一下子醒透了,亦是慚愧自己下意識裏竟仍想逃避。他即刻化去真氣,但趙郝還是令人取銀針封住他背上的六處穴位,要叫他全然失了對身體的控制。
他被拖下柱子、壓在雪地上,胸前燙傷漫化了雪水、漬進血脈愔愔的痛。還未來得及蹙眉、背上已有長過寸許的銀針被紮進穴位,一釘一釘刻入,任他再想忍、也止不住抽搐着弓身屈膝地掙紮,但很快他已再也無法動彈、只是癱在原地、枯等下一釘的殘酷。
呼吸中、盡是地面積雪的冰屑,他匍匐在衆人腳下、士兵的腳步揚起的泥雪濺在他臉上,他睜不開眼、轉不了頭,一種異常卑賤屈辱的感覺滲進心裏。
捱過六釘、他不可能站立,士兵用繩索将他拴挂在立柱上。背脊上的陣陣刺痛仍然膠濯不散,胸前又有炙燙的索鏈再度襲來。
趙郝輕聲冷笑,走近幾步貼在虞從舟耳邊道,“既然你向來逞能要做‘忠臣’,早該知道要為這二字付點代價。”
代價?對從前的虞從舟而言,連死都不是難付的代價,又還有什麽能阻擋他為王上盡忠竭力?
可是如今,究竟是什麽阻撓他對趙王盡忠?是因為他身上流着秦人的血、流着秦武王的血?
既然是如此,若血流幹了,一切也可以還盡了麽…
……
入夜、虞從舟被扔在囚室的石板地上。遇受撞擊、背上的銀針又猛地紮在骨上,他驟然痛醒。
他難以抑制地痛苦急喘,卻得不到一絲暖意。失血過多令他渾身冷得直想蜷縮起來,但經脈被釘,他連抽搐一下都做不到。
間或昏迷、間或清醒。在這腥血滿溢的死囚牢裏,他卻似乎聞到一縷若隐若現的百合花香。他睜眼去尋,但哪裏有窈兒的影子,周圍都是和他一般、陷在生死界河的灰衣囚犯。
恍然間、他眼角淌落一滴淚,不為疼痛、不為無望,只為再也無法多愛她一場
……
熬過漫漫長夜,很快便到了第三日,虞從舟心有直覺、自己的身體熬不過今日的懸市。他躺在石板地上,又默默地将娘親的笑顏回憶了一番,心中愈加平靜、甚至多了一點期盼:終于、又能見到娘親了。
…好在他已經尋到哥哥、與哥哥相認了。答應過娘親的事,他已經辦到了。
娘親生前最記挂哥哥,既然哥哥一切安好,娘親應該不會再難過、也不會再怪他了。
但不知為何,這一日始終沒有獄卒來拖他去街市。起初他以為是自己分不清時辰,後來才想到,或許趙郝也怕他若是死于懸市、倒可以逃過明日車裂之酷痛了。
又是一晚昏昏沉沉,他覺得自己身體極燙、血液卻又極涼,石板塊中的幽冷透過銀針的通導、一點一滴地刺進他的骨骼。
他心肺俱冷、止不住顫咳,但身體早已如行屍走肉、不受控制,無力咳出瘀痰、只是幾口心肺之血漫漫湧上、沿着嘴角滲出。
強忍着苦痛到了極刑之日,獄門大開,外面似乎有許多人的腳步聲,他無法回頭,什麽也看不到。
須臾,虞從舟被獄卒拖至獄門邊,俯擲在地上。
獄卒取彎鈎鑽進他背上血肉、将兩日前釘入的銀針一根一根剜出。他像一頭被紮在陷阱中的殘獸,連掙紮的資格都沒有,只是從身體裏不斷發出怵人攝心的悶喊。
六根銀針全被拔出,他周身經脈重又得了些控制。他倒吸着氣、趴在地上微微痙攣,忽然聽見一個黯沉的聲音道了一句,“虞從舟… ”
他身上一顫,費力地側過頭,衆臣之前立着的竟真的是王上。趙王臉色泛青,壓抑聲調、冷冷道,“兩日前、匈奴大軍突襲趙境、數度攻我漠北諸鎮。寡人要你戴罪立功,仍效力于軍中、斬殺北蠻、擊退匈奴、謹守漠北。”
虞從舟眼神猶疑,太多天沒有說過一言一詞、此時凝着趙王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半晌方開口,“臣出賣過軍情、犯了死罪,王上… 王上是要私縱罪臣?”
趙王将視線默默地從他的血肉上移開,淡漠道,“不是縱,是罰。”
‘哐啷’一聲驟響,趙王在衆臣面前、将那一柄紫晟寶劍扔在地上,狠狠抛下一句,
“你既然一心求死,就去為寡人戰死在沙場上罷!”
……
一言寒厲,劃過虞從舟心房、卻反而如一道黃昏的陽光,幽冷中帶着一點刺亮。
若他還能像個戰士一樣死在沙場上,确實是天命能給他的最仁慈的絕唱。
趙王揚長走遠,從舟心中騰起感激。他沒有想過、竟真的還能再入趙軍、再赴戰場。
那樣,他至少可以死的像一只擊向長空的鷹,比魚肉一般被車裂于市強過百倍。
更何況、從前哥哥和窈兒只是要他莫攻秦城、莫殺秦人,他若能去漠北出戰,對手是趙秦二國共同的敵人匈奴,那他便不會違了哥哥和窈兒的意願、也不會忤逆父王在天之靈,更可以再次與趙軍并肩而戰,禦疆護民。
沒想到自己千結纏身的命線竟然還有這樣雙全的出路,他的唇角微微漾了一抹笑,雙眼癡念着盯住面前那柄寶劍。
許多年以前,他還是個身量未長足的少年,那時他第一次上戰場,是王将這柄紫晟寶劍贈與他防身殺敵,如今,他又有了最後一次赴戰場的機會,仍是得王賜劍,他努力伸出手,想抓住那劍,但顯然離得太遠。
他熬出全身僅剩的力氣,牽着僵麻已久的身體一分一毫地向那寶劍爬去,身上皲裂燙破的傷口在地上拖出道道的血痕。
觸到劍柄的那一瞬間,他牢牢一把握住,像握到一線最後的希望。
抱着那線希望、他似乎又聞到一絲淡淡的百合花香,他不禁側頭去尋,卻根本沒有窈兒的影子,是他太過思念、往往自沉虛幻。
☆、101永留沙場
得軍中醫傅救治、虞從舟的傷勢漸漸緩和,也一點點恢複了一些氣力。只是在獄中這些日子,風濕頑疾反複發作、拖的時間太久,他的雙膝常常痛到僵無。
但好在他還能騎在馬上、以馬代步,雙腿不便行路倒也無妨,只要雙手還能舉劍持盾,他就還可以做個戰士。
……
很快便是誓師祭旗大典,邯鄲人盡數圍在祭祀的草場上,氣勢浩大,為骁勇的子弟們鼓勁祈福。
虞從舟以戴罪之身受了騎兵之職,也與其他兵士一起歃血為盟、擲樽為誓。豔陽耀過中天,數萬甲兵縱馬煞煞、揚旗向漠北戰場而去。
與匈奴争戰的日子裏,虞從舟每戰都作前鋒騎兵、沖殺于最前沿的血陣。他在屍海中摸打滾爬,直将每天都當作此生的最後一役。
無畏無盼之下,雖是心力透支,卻反而令他越戰越瘋魔。
匈奴人懼他多過于懼怕趙人主将,暗地裏當他是戰場上的混世魔王。無奈他既無旌旗加身,也無車辇為備,往往只身左突右襲,甚難防範。
但與他一隊的趙軍騎兵仍心有芥蒂,因他畢竟是戴罪之身、況且還是通敵的大罪,衆人只當是趙王特意要饒他性命、與他留私。
因怕他會刺探消息、或再洩軍情,同隊士兵夜裏不允他入帳歇息,騎兵營的營長甚至令人每一入夜就将他鎖于馬欄裏、不許走動。
他始終不言不語、逆來順受,只當自己是個将死的啞巴。
于是日出為兵,日落為囚,他時時刻刻都只能與戰馬拴在一起。而漠北冬夜的寒風呼嘯如刀,他夜間蜷在馬欄邊,好幾次幾乎被凍僵,幸好他的逐曦馬伏跪在他身邊,為他遮擋一些冷冽。
直到一場以少敵多的苦戰後,他腰背上受了很深的刀傷,若再把他攔腰鎖在馬欄上,铐鏈就刻進他傷口,血順着鏈子溢出、濕了他半件棉衫。
他虛弱地指了指腳踝,不知那士兵可否将鏈子铐去他的腳上。此時,曾經得他舍身相救的兩名騎兵終是不忍,見他已是奄奄一息,便不再鎖他,将他背進營帳、讓他歇在一角。
沒想到那一次重傷之後,他仍是活了下來,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虞從舟便當是生死簿上尚留着更殘酷的戰役要他去赴。
此後又接連數場殊死戰役,同隊戰友們愈加相信他真是毫不顧惜自己、只求勝戰,漸漸對他生了信任,騎兵們亦開始友好地稱他"啞卿"。
那一日,刀傷刺痛、又滲出些血來,他撕了點衣布草草包紮了一下,又忍不住想起、從前在秦嶺上窈兒也曾經撕下裙布、仔細地裹在他的膝蓋上。
思念如潮,一經催動、便頓時漫過堤壩、令他再難抑制。他偷偷去晁也的大帳外等了一夜。晁也終于出帳時,他急忙趕上,只為了悄悄問他一聲,
"可有蘇辟的消息?他可說窈兒安好?"
晁也一愣,幾乎認不出公子的模樣,不想他竟憔悴至此。
"他… "晁也一陣遲疑,猶豫地答道,"公子… 我,我并未收到蘇兄的書信。"
虞從舟滿眼失落,無話可表,慢慢松了捏住晁也衣袖的手。
他戚然擡眼,望向秦國方向,他很想寫一封信給哥哥,問問他近況,也問問… 窈兒一切可好?
但一轉念,這個願想還是作了罷。
何必去打攪他們的生活,誰忘了誰都并不容易,也無謂讓哥哥擔心他的生活。
更何況,他注定要戰死漠北、永留沙場,此時若再留任何書信,只會讓他人将來徒添傷感。
他搖搖墜墜回了騎兵營,蜷坐在他的逐曦馬邊,回憶起和窈兒相處的一幕一幕。那是他人生中、心跳最快,心愫最濃的時分。
正陷在追憶中,騎兵營營長領了幾名士兵來馬欄裏尋他。原來漠北形勢穩定、匈奴懼退,主帥要回邯鄲述職,說是趙王有令、要将他這個戴罪之人亦帶回邯鄲、以功過重定罪罰。
營長略帶歉意地令士兵将他重新綁起、解送去主帥帳中。他抿了抿唇,長睫覆下,未有一絲掙紮
……
雖被押回邯鄲,但趙王并不見他。他以為又會被送去牢裏,卻不料趙王只是将他軟禁在虞府。
虞從舟坐在熟悉的園子裏,愧疚地牽了一笑。他向王隐瞞了這許多、王卻仍是費盡心機要私縱他的死罪,他走過這一路,如今怎會不懂。
那幾日中,他刻意避開有窈兒身影的地方,他不敢去假山,不敢去湖亭,不敢去半醒樓,更不敢去窈兒的廂房,只是每日将自己關在偏房裏。
直到那一夜午夜夢回,他半似夢游,半似神牽,竟搖搖晃晃地摸到了姜窈的廂房。推開門,淚已墜,在門檻上濺起一朵透明的水花。
他游走過去,坐在她的榻邊,又想起與她一起鑽在被窩裏、聽她像翠鳥一般咯咯嬉笑的種種過往。
他心酸地擡起頭,視線卻又落在她的衣櫃上。她的布裙一件一件靜靜地挂着,每一件都素淨無華,但就連每一個繡紋、每一處盤領、都如同最精細的圖騰深深印在他的腦海裏。
他走近幾步,伸手撫摸那些衣裙,簌簌散開一縷窈兒的香氣。滿足與失落、縱橫交替地填滿他的心。
但他忽然感到一絲異樣,卻又說不出來。有兩件衣裳、分明是她在離石時曾經穿過的,怎麽竟會收在這裏?
他手指微亂,一件一件撩過她的衣裙,似乎想要從中求個釋答,卻只是更添煩疑。
忽然“珰”的一聲脆響,有一樣東西從她的裙襖中落出,虞從舟連忙拾起,是一段絲綢仔細卷裹的細長物事。他翻開絲綢,裏面碧綠映目的、卻是娘親留給他、他又轉贈給窈兒的那支玉鹿笛。
他心中立刻揚起一種不祥的感覺。窈兒從小便知這對鹿笛出自大秦王室,所以向來以命護它,不論是最初一士安旁的執意頂撞、還是骞嶺城外臨受杖斃極刑時,她都一心想要護這玉笛周全,如今她怎麽可能人在秦國、卻将玉笛留在舊衣中?!
他身上驟冷,似乎比在漠北的風雪中更加瀛冷透骨。他緊緊握着玉笛,腦中只有一個念頭、要去秦國找到哥哥、見到窈兒,才能讓他心中忽然蕩起的這塊懸石沉湖落地。
他心思飄忽,全然忘了自己是被軟禁在府中,只是自顧自地沖開府門便要往外奔去。圈守大門的小将急忙向他呼喝、一個手勢、全隊人便将他團團圍在正中。
虞從舟的意識完全只在秦國、窈兒這兩件事上,周圍一切全都只是羁絆。他不解釋、不回頭,只是一股勁的想突破重圍。
但身上兵器早已被收走,他赤手空拳與幾十根長矛纏鬥在一起,匈奴戰場上受的刀傷猛然崩裂,鮮血染紅了後襟。
他雙眼泛着血絲、急憂攻心,意識愈發急切恍惚,“讓我出去,我要去秦國,我要去尋她!”
他本就背着向秦人洩露軍情的罪名,守衛将士聽到‘秦國’這個字眼,更圈緊了圍攻。領頭那小将看出他緊張左手中的那樣東西、揮劍刺向他左手,趁他閃避的瞬間,猛地掄過劍鞘、砸在他後腦上,他喉中哽了一聲、目光頓時渙散,沉沉倒在地上
……
再醒來,他已被關押在囚牢裏,完全動彈不得。後腦上的震傷仍舊嗡嗡廻廻地撕扯着他的神經。
他挪了挪身體,盡力求喊,指望能有獄卒聽見。
終于,有一個獄卒下來查巡,虞從舟一再懇求,“讓我見見晁也,讓我見見他!我只是想向他求問一件事…”
“晁将軍忙!”獄卒并不搭理他,轉悠着又消失在石門邊。
心緒紊亂,無人向問,每一分每一刻都是煎熬。
但到了第二日午間,獄門忽然打開,晁也與杜賓一前一後走下地牢,眉間俱是沉擰。二人并不答話,只是靜默地跪在虞從舟面前。
虞從舟連忙努力地跪立起來,牽着铐鏈向晁也靠近了一些,迫不及待地問,
“晁也,你親自和蘇辟一起把窈兒送到秦國的對不對?你親眼看見她進了範府的是不是?”
晁也臉色愈加暗淡,雙眉皺得愈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晁也……?”這一聲滿是懇求之意,他只想聽一個‘是’字,但仍沒有回答。虞從舟立時慌了神。
杜賓見晁也開不了口,終是橫下心答道,
“公子……當時… 公子備受刑責,王上痛心不已,我們也想救公子,但苦于公子一心攬罪、只想把命來賠,王上絲毫不得轉寰……而那些李兌、公子成的舊部老臣們向來恨你直谏逆耳、反而獨得王寵,這回更是緊摳這通敵的大罪不肯松手、非欲置你于死地… 實在是不得已,所以才想到……”
杜賓的話卡在喉嚨裏說不下去。
虞從舟渾身僵怔、不敢去想象任何可能。
☆、102碎骨如屑
杜賓深吸了口氣,一捏拳又繼續道,
“所以才想到、把楚二小姐的秦間身份和盤托出,或可使公子有一線生機。因為朝野上下早知公子對楚姑娘用情已深,甚至肯為她抛去主帥一職、只為徜徉山水之間……朝上百官都信她早已狐媚了公子,枕邊诳得軍情亦不出奇… 加上很久以前我們曾查出的種種證據、都力指楚姑娘确是秦國間諜。所以…
“所以王上才得以平息朝野,調停衆臣,以公子并未出賣軍情、實乃被女間算計之由,為公子開罪。朝臣們也算是信了公子只是事後知曉,但為着維護心愛之人、寧願替她認罪、為她抵命… 所以才勉強同意了王上緩你死刑、讓你戴罪立功出征匈奴……”
虞從舟只覺眼前人影、火影,來回搖晃,重疊不清,漸漸聽不清杜賓話語,只能見他雙唇翕合。他從來沒覺得身體如此沉重,卻又輕飄難控,好似脊骨失了支撐。他一個踉跄,再也跪立不住,猛地摔倒斜坐在地上。
杜賓的聲音嘎然而止,不敢再說什麽。虞從舟怔怔地望着他,悲極怒極,
“她早就不再是秦國間諜,是我洩的密,是我犯的罪!你們、你們竟然嫁禍與她?!”
那二人似乎身形定在牢裏,不答話、亦不敢看他。
“不可能,不可能… 這已經是兩個月以前的事了… 若她被定罪為秦國間諜… 難道……你是在說,她已經,已經……”
最絕望那個‘死’字嵌在血裏,化不出聲形。
杜賓雙手捏着衣擺,點了點頭。
從舟眼前的一切頓時不再搖晃不清,因那一瞬間他雙眼的視線齊齊墜進黑洞。
心像是一顆炭石,燃到極痛處、再無能量、化為灰燼。
他沒有說話,也不肯流淚,似乎淚一旦落下、一切就會成定局……他強令自己快些想一想、任何可以拆穿杜賓的線索。
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麽遲鈍過。
稍頓,杜賓聽見他嘶啞顫巍的語調,
“你們… 你們騙我的… 你們自幼跟我,一向深谙我心,窈兒于我而言,勝過性命… 你們怎敢……就算再是救我心切、再膽大妄為、你們也不可能出此下策!”
杜賓與晁也一并沉默,晁也甚至落下淚來。
虞從舟遙見他們的無奈、不禁絕望道,“是王的主意?是王… 叫你們這麽做的?”
一邊是他從小到大最敬慕的知己,一邊是他傾盡今生最心愛的女子。難道、真的為了要他殘活于世,王竟然狠心以她一死換他一生?
杜賓仍然默默低首。晁也卻忽然狠狠地閉上雙眼,搖了搖頭。
這一搖頭,猶如陰霾之中電閃雷鳴劈來、天際扭曲刺動的電網霎時将他盤剝束緊。
如他這般懂她,怎麽會竟然沒有猜到……
“難道、竟然是… 窈兒自己的主意……? ”
他再也沒有什麽可以拿來抵抗眼眶的痛楚,眼淚決堤而出。
窈兒為了救他,居然決絕地與晁也、杜賓作這一場苦戲,讓他們指證她的伏間之名,即使知道那末路必是命殒異鄉、萬劫不複……他周身刺痛發麻、铐鏈随他的悸動發出沉沉的怵響。
萬劫不複?想到此,他心中剎那間竄起一個更加血腥噬心的念頭,
“通敵伏間,按律… 要以車裂處死… 窈兒她…她…”
可曾受車裂之苦?杜賓知道他在問什麽,憶到此處、他亦不忍心,緊緊咬着牙,半晌才又點頭認下。
虞從舟頓時覺得身體好似一只被車輪碾過的蝼蟻,前胸一瞬間緊緊壓在背脊之上,呼喘不得。這世間最該被珍惜的人,卻因他受世間最慘酷的極刑?!狹榮道之後,他還曾信誓旦旦對自己說,再也不要讓她有毫發之損,但如今,他竟然害她受那煉獄之痛?!
他似乎全然忘了身在牢獄之中,頓時一起身想要向外沖去,身上鎖鏈将他緊緊扣住,深深刻進皮肉。他這才重新意識到身陷囹圄、不可能掙脫。淚水滿溢、他忽地伏跪在地,竟對杜賓晁也他們磕求道,“求你們放我出去,求你們放我出去!”
杜賓急忙抱住他,不讓他再磕,“公子這又是何苦?公子究竟要去哪兒!”
“我要去找她… 我不信,她沒有死!我才是該受車裂的人!”
杜賓起手點住他的穴位、令他不得再失控掙紮。從舟依着他的身體緩緩倒地,在鏈圈中一動也不能動。
虞從舟的目光幽幽暗成死灰,僅有那份哀求仍在閃爍,
“就算她真的已經不在了… 也讓我尋她屍首回來… 求你們放我出去… ”
“公子!車裂之犯,刑畢即被抛進漳江,哪裏還有屍首… ”
瞬間心髒禁脈、肺葉枯裂,從舟嘔出一口黑血,仿佛是從匈奴戰場上憑着瘋魔忍下的那段苦血、熬到今日、再難恪忍。
垂死的困獸、或許也有這最後一絲掙紮,“你騙我… 你騙我… 車裂敵國間諜,必是滿城皆知的大事,就算你們有心瞞我,街上婦孺都會奔去街市鑒刑,怎麽可能我從未聽聞?”
“那處決… 是三軍行完祭旗大禮、出征匈奴的那日下午。”
祭旗誓師那一日?虞從舟的思緒霎時定回到那時蒸騰的城郊一幕。
……邯鄲城外、冬日高照,點将臺上帥旗飄揚,臺下将士挺槍躍馬,百姓群情激昂。
彼時他騎在馬上,一心只想随軍開赴漠北、斬殺北蠻、再不生還……
卻又如何想象,那一刻、窈兒竟然就在一街之隔的街市口待刑,四肢被繩索勒住、拴在戰馬身下,單薄的身體随每一次馬匹的踢踏、在泥地上騰起或墜下…
冬日雖豔,在她最後的仰望中、蕭然只剩刺眼悲涼…
他仿佛徒有一雙荒蕪的眼睛,在淩厲的風中定定看着無望無助的她,卻變更不了時間、拉扯不近距離,觸不到、救不下,被命運禁锢在那一界修羅場外。
她的左手還失殘未愈,又已被缰繩撕扯的裂開了皮肉,他看見鮮血滴滴墜落、那湮沒于泥塵的聲音訇然如鐘。
刑場蕭瑟凄滞,卻能在這裏清晰聽見一街之外、點将場上的百姓歡呼、旌旗獵響,甚至、還聽得到他與衆軍士一起歃血盟誓……
她似乎努力想轉過頭,期盼還能遙遙再見到他一眼,哪怕、只是一個背影。但繩索繞在頸間,勒得她透不過氣來,更沒有給她留下一絲一毫自由的維度。
她僅剩的、只有一分一刻的默等,趙軍拔旗出師之時、他遠遠離開,那便是行刑的最後一瞬。
從舟耳邊忽然又咒響起她曾經玩笑般地話語,“既然是死士,從來便知難逃一死,又怎會臨死、反而和盤托出……”
所以她至始至終、掙紮在自己凄涼的謊言中,她的确瞞住了、用性命相瞞。為交換他的一念生機,她狠心到底、自絕在自己的謊言中。
但那本是他該受的罰、他才是罪人……蒼天為何反而殘忍地去傷一個無辜的好人?!若他曾經知曉,若他曾經回馬,或許還能将她救下,但他卻遲了整整兩個月!
淚水恣意、蒙在他的眼前卻成血紅一片,幻視中、他似乎可以看見,一聲極刑令過,刑場上鐵蹄铮铮、繩索厲厲,千鈞重力都只羁鎖在她瘦弱的身軀上。
他甚至可以聽見,當馬鞭齊揚,五馬引繩、踏出界點,她被陡然騰空繃起,黃土蒙眼、獵獵風沙轟然旋起、在她四周飛揚。
那一瞬間的撕肉挫骨、飛血裂心,慘絕人寰地生生碎裂如屑。血濺在百尺場上的各個角落,湮紅整個世界。
千百碎骨飛迸、紮進他眼裏、頓時痛得他眼中的血管掙裂,滴滴鮮紅的血慢慢從他眼角淌落…
……
囚牢外、又是一輪日升月移。無光的囚室內,虞從舟始終睜着眼、盡管視界中一片猩紅暗黑。
他像是一具被抽空靈魂的幹枯軀殼,只是在等一場飓風将他吹散。
有人推開獄門,踩着枯草向他走來。
“從舟…”
那人輕輕一聲,從舟身上戰了戰,平生第一次喊不出那個最挂心的“王”字。
自虞從舟赴漠北苦戰匈奴,趙王已有許久沒有見過他了,卻不料他竟比懸市酷刑之後更加失了形容、全身消瘦,面如紙灰。
趙王眼中頓起水霧,竟跪在枯草地上、用力把他抱起,隔着鏈索緊緊将他摟在臂中。
“從舟… ”這一聲,趙王喚得心如刀絞,“你恨我了是麽?”
他感到從舟渾身發着顫,嶙峋的下颚磕在他肩頭,似乎強忍泣喘、欲語難語。牢中一陣靜谧,方聽從舟瑟啞之聲道,
“…我只恨我自己。”
一言開閘,再難抑住淚水傾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