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下局。範雎寵愛地嘆笑,牽過被子掖了掖。
待他睡下,範雎趕緊轉身回到前面廳房,一推開大門,風雪撲面而來,寒冷凜冽。範雎四下查看,果然看見小令箭绻坐在一根廊柱下,擁着一件棉襖似乎睡着了。
範雎快步走去,脫了身上裘衣,攏在她身上,再輕輕将她抱起。
但小令箭向來睡淺,一下子就睜開了眼,看着他的臉,不覺喚了聲,“嬴淮… ”
範雎心疼地說,“外面這麽冷,為何不進屋來?”
小令箭笑了笑,也不說什麽。他猜的到她的心思,便更心疼。她其實、害怕夾在他們兄弟之間。
他抱着她進屋坐了下來,一邊搓着手去暖她凍得發紅的小耳朵,一邊問道,
“所以我氣他的話你都聽見了?”
小令箭忍不住呵呵笑,點點頭,忽然又搖了搖頭說,“不能讓他知道,不然他會更惱的。”
“他沒惱,方才還央我明年再與他一起過冬至呢。”
兩人相對又笑做一團,小令箭說,“他肯定慶幸,小時候沒有與你一處長大,不然從小就得是個受氣包。”
“我已經處處都讓着他了。”範雎笑着輕嘆。
二人忽然都有些敏感,對望着默不作聲。
“你、幫我一件事好麽?……”範雎忽然湊到她耳邊,對她低語了幾句。
小令箭不解他的意圖,但還是點頭答應,又問道,“嬴淮,你想要做什麽?”
“沒什麽,我只是不想他留在這裏。”範雎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沒有解釋。
小令箭雖然猜不透,但也沒再多問
……
第二日清晨,虞從舟微微睜開眼,房中很空很靜,寂寥得讓人心怵。
哥哥已經離開了,屋裏亦不見窈兒。他眼神渙散、臉上沒有表情,只是想念着窈兒如冬日雪梅般的笑顏、恍如隔世般嘆了一息,眼角滲出一滴淚。
他強撐着頭痛側了側身,這才發現原來窈兒并未離開、只是伏在他床角睡着了,身上披着範雎的絨氅。他心中陡然一酸,沉夜的酒意倏忽湧上、緊緊梗在喉嚨。
窈兒,昨夜我明明喝醉了,你明明可以跟哥哥走……哥哥如今、是秦國相邦,而我卻似浮萍流浪… 有時候連我自己都想不清,我明明該讓你生活得更快意更安定…
我本想着,他來了、我醉了、你可以割舍的,但你還是選擇我了麽?
我以為是我曾經自私,
卻原來是你忘了自由。
……
時光倏忽而過,轉眼又快到月圓之日,從舟摟着窈兒說,“這回月圓,我去置辦一些圓圓的團團,你一定愛吃的。”
“好啊,團團圓圓,聽上去就是好兆頭呢。”窈兒側頭在他懷裏想象着,一抿嘴又笑道,“啊對了,這裏向東五十裏,有一條大河,寬闊平靜。月圓之夜,我們去那兒泛舟賞月可好?”
從舟眼露憧憬、點了點頭,但又斜着唇角眯眼笑道,“五十裏外的事兒你都知道,你可是這一帶的土地公公?”
窈兒在他懷裏嘟了嘟嘴,咕哝說,“壞人… 從前說人家是仙女公主,才沒多久、就成土地公公了…”
到了那一日黃昏,兩人共乘一騎,悠哉悠哉向東而去。離石、藺祁的城郭漸漸在身後淡隐不見,整個天地間似乎只有他們二人漫步夕陽下。
窈兒偶爾擡起頭,看着虞從舟癡癡一笑,從舟卻是目光堅定,每次她一擡頭、他就毫不猶豫地印一個吻在她唇上。
到了河邊,早已有一葉扁舟侯于岸旁,連酒肴都已布好。原來從舟自打聽窈兒提過這處河景後,就提前尋了船、打點好一切。
二人乘舟徜徉水上,話不多,常常只是對望一笑,便膠濯了眼神、移不去別處。
夜色逐漸黑透,嫦娥娘娘方從河中升起,一汪柔光月華傾入水波,喚醒無數小仙靈閃耀于波上。
姜窈正看得出神,從舟捧出好幾疊精美食盒,一字排開。姜窈一盒一盒打開,果然都是各色圓圓的團團。窈兒指着一樣做成小豬模樣的粉米團子說,“這個好可愛,小豬尾巴是什麽做的呀,還打着圈兒呢!”
她啊嗚咬了一口,轉身也往虞從舟嘴裏塞了一個,兩人口中各含一只小豬團子、半露一條細尾,逗得彼此忍俊不禁。
姜窈一邊嚼着、一邊又指着另一盒團子說,“這盒甚醜,墨綠色的怪吓人的呢。”
從舟擰了眉頭,略有沮喪,這分明是她從前最愛吃的青團。但一眨眼間他臉上又浮了一道笑,
“打個賭不,你從前最愛吃這綠團子,我賭待會這些墨綠團子每個都會缺了一口。”
“呵,從舟哥哥你敢和我打賭啦,那我當然要跟啦。”她晃了晃狡黠的小眼神,一揚手遙指月輪道,
“那我也加賭一個大的,我賭待會就連這月亮也會缺了一口。”
虞從舟瞧着她得意的小樣兒忍俊不禁,便欣然應賭,倒有些盼着想看看、他的小賭神是不是當真還能控制日月星辰…
二人又飲過幾輪酒,嘗了些素肴。虞從舟伸手攬過窈兒躺上他肩窩,一擡眸遙看圓月,卻霎的一驚,一雙手立時僵在窈兒腰間。
臘月十五的滿盈之月,竟然真的缺了一小口。
而那月蝕之象就在萬物俱籁中磅礴上演,聲息雖渺、卻是俯瞰世間。
虞從舟愣得出了神,仰望着黯蝕過月一語不發。他立刻起身抛開佩劍、除去外氅,畢恭畢敬地伏跪在船頭,雙手攤開、手背觸地,額頭輕輕點在手心上,長跪不起。
楚姜窈見狀好生癡疑,月蝕經年難見,從舟為何卻跪在地上、白白錯過這等攝人天象?
她一雙淺眸迎着月光,看月輪由圓變勾、由勾消旎,正當整個人間都再無光影時,月色又重施恩澤,漸漸露灑光華。
“從舟哥哥,月蝕都過去啦,你、你為什麽……”
虞從舟這才敢擡起頭,月圓如故,挂于中天,一番彼消我漲之後、似乎天地間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卻不知道,就在這一場陰晴圓缺的颠倒之間、此中諸人都再也回不到從前。
☆、98十面烽火
虞從舟笑着回頭,知道窈兒不解這風俗,便說,“這是我們趙人的習俗。”一語出口,他立感尴尬,但這二十幾年來他每時每刻都将自己當作趙人,心裏想的太順溜、只怕再也改不過來。
他不由自嘲地笑了笑,換了眼神道,
“就是、趙人相信月蝕之象是月神在彰顯法力,所以一定要除去兵甲,虔誠跪拜,待月蝕過後,方可再擡頭望月。”
楚姜窈忽閃着純淨的眸子,‘喔’了一聲,也學着他方才的樣子,卸下腰間軟劍,匍匐在船頭對月亮拜了拜說,
“姜窈不知輕重,月神莫要怪罪。”
虞從舟看着她嬌美的背脊曲線,身上麻麻、心中唧唧,他貼過去把她摟在懷裏,點了點她的小鼻尖,
“不過我家窈兒還真是凡賭無輸,連月蝕都賭得贏,可見當真是仙女下凡、絕非‘土地公公’那麽平凡。”
他正邪邪笑着,忽然有一種很怪異的感覺漫湧上心頭,月蝕之象甚難預測,窈兒怎會猜得如此之準?他身體倏地向後退了一尺,定定看進她眼中問,
“窈兒,你真的只是猜的麽?”
她原本淺笑着,被這一問,倒起了些尴尬。
虞從舟見她神色有異,心頭一沉,愈發不安,“難道……”他眉宇緊蹙,想起平原君和窈兒都曾大贊過哥哥仰知天文、俯通地理…
“莫非……是哥哥告訴你、今夜會有月蝕?”
“他… 我… ”
見她不敢作答,虞從舟心神立僵、聲音微微發顫,
“那,‘向東五十裏,有大河、宜觀月’,是不是也是他告訴你的?是他… 叫你帶我來此?”
見每一個細節都被虞從舟識破,楚姜窈也不敢再瞞,就怯怯地點了點頭。
虞從舟心中倏忽飛涼,哥哥做事向來有因有據,究竟為了什麽要叫窈兒在月蝕之夜匡他來此?
他在腦海中飛速地搜索,驀地憶起冬至那夜、哥哥問他為何在離石住下,他那時半醉半迷,似乎說了離石、藺祁二城軍防交接恐有疏漏、樊大頭第一次獨領三軍,令他放心不下……
難道、竟是為了離石、藺祁二城?!虞從舟心跳疾速加快、再不言語,立刻将小船劃至岸邊,抱着姜窈飛身上馬。楚姜窈滿心不解,想要問他、卻見他眼中片刻間已多了道道血絲,她立時感知種種倉惶不安。
兩人一騎向西疾馳,可惜來時順風、此時逆風,寒意淩冽刮在臉上、獵獵生疼。
遙遙尚未看見離石、藺祁二城城郭,西風之中竟已夾帶濃濃血腥氣味,烏雲掩過、天地間再無星月光輝,姜窈明顯感到從舟的手臂在她腰間發僵發顫。
馬道一處急轉,山谷退卻、城牆顯現,離石、藺祁二城之間的小小谷地上黑壓壓一片冥亂、似墜滿烏雀、又似魚呈淺灘,虞從舟頓覺天旋地轉、眼中什麽也看不清楚、亦或是、不敢看清楚。
此時雲過月顯、光灑大地,谷地上三萬具趙軍屍體血染草木、紅得刺眼,霎那間似乎漫山遍野處處浮着冤魂。
虞從舟幾乎跌墜着落下馬去,他匍跪在地,想要站起身、卻是做不到,一路膝手并用,戰栗着爬進屍堆中。其中多有他相處多年的兵士,他嘶喊他們的名字,一具一具翻摸過去,冀盼其中尚有人或仍有一息。
但絕望層疊,永無盡頭。每一個趙兵都卸了兵甲,連外氅都不曾着,他們大多仍伏跪在地,保持着向月叩拜的姿勢,背脊上卻有秦軍羽箭深深紮入,将他們牢牢釘死在地上。
沒有一人生還、沒有一人……虞從舟只覺吸不到氣、心中肆虐着一種直欲成瘋成魔的痛楚。
是他、是他自己洩露了軍情,才會被嬴淮利用。嬴淮早已算準今夜有月蝕之象,他當初諜居趙國多年、知道臘月月盈時,趙人會群聚于空地、把酒歡飲、賞月慶年,他亦深知月蝕過境的那一刻時間裏,趙人約定俗成皆會卸甲除劍、磕首跪拜……此時若放箭屠殺,連半點反抗都不會有。
嬴淮果然算得極準、算得極狠,連親生兄弟都算進一程。
此時南北兩城的城牆上、烽火連綿燃起,輝映天各一方。霎那間,虞從舟的視界中,夜如晝、血如魔。耳邊卻狠戾地傳來兩城中秦人的高歌慶祝。
他窒息着擡頭望去,十面烽火耀亮了城頭獵獵旌旗,血紅的旗幟上、狂書一個“範”字。
他頓時血蒙了眼,拔出長劍,瘋魔一般向城門沖去。秦兵守衛見居然仍有趙人未死,急忙從城上放箭。虞從舟全然不用劍擋格,只顧向半未吊起的護城索橋奔去。有箭瞬時刺入他肩頭、他竟似毫無痛感、依舊迎着箭雨狂奔。
“住手!”城牆上一人疾呼,正是範雎。弓箭手立刻停了箭矢。
虞從舟由護城河邊揚身躍起,踩踏着懸在空中的吊橋,沿索而上,須臾功夫,他一人一劍的冰輝已耀映在城頭。
他右肩中箭、便以左手持劍,一步一沉地向嬴淮走去。秦兵欲擒住他,嬴淮反而冷冷命衆人退下。
從舟的劍尖頂在嬴淮胸口。但看見嬴淮的眼睛,他方才歇斯底裏的厮恨忽然如煙飛滅,只剩下墜入冰潭的絕冷,
“是你… 真的是你!為什麽?!為什麽要利用我、反來害我将士、陷我于不忠、不義、無恥、無心?!”
嬴淮本以為他可以在河上賞月、至少不會看見這一場屠殺洗城,卻不料他竟然來的這麽快,這谷間屍體還未來得及處理掩埋……
嬴淮心中也有些不忍,卻只能沉聲道,“他們是趙兵、是秦國的敵人,是我們的敵人!”
“他們是你的敵人……那我呢?!我是趙國上卿,我又是誰的敵人?!”虞從舟郁苦難調,冷劍猛地一揮、架在他的肩胛上。
“你,和我,是秦人,命格如此……”
嬴淮再想不到還能勸些什麽,嘆了一息道,
“從舟,你又幾時真的掙脫的了?”
一語道破,原來從舟不得不面對的、仍是那幅絕難之境。
二人在銀劍兩端恍如隔世。
短暫的沉默,虞從舟苦笑道,“不過數月之前,你還讓蘇辟入趙,協簽趙秦安合之盟,原來根本就是一個幌子… 你只是想穩住趙人、謀時而動……”
“兵不厭詐,我又有何處做錯?”
虞從舟長劍微晃,哥哥沒有錯、那究竟錯在何方?
“從舟,那夜在父王陵前,是你勸我、要争我所求、謀父王所盼。你心裏早該清楚,六國湮滅、天下合一,就是父王的所求所盼,你豈能維護趙人、反而對父王忤逆?!”
聽到‘忤逆’二字,從舟明顯僵硬了身體。嬴淮趁此一瞬向他走近、想要緩下他的攻勢,從舟卻懼怕地向後猛地一退,銀劍随之在嬴淮肩頭劃過、割裂了他的衣布,險些劃破他的皮膚。
嬴淮低頭看了一眼他的劍,冷道,“你要為了趙人、殺我複仇?你若真要複仇,秦王宮裏那些人,毒害父王母後、連累我們兄弟天涯相隔、漂泊異鄉,他們才是我們要複仇的人。”
從舟心中一顫,自己方才失魂落魄、竟然險些刺傷了長兄… 他促喘着頹了劍式,向後蹒跚了幾步,
“哥哥,我早就已經、沒有什麽資格去複仇了……我十五歲拜為趙将、征戰沙場,我殺戮的秦兵秦将、早已血染山河。他們是不是早該來向我複仇?!而如今,這三萬同我出生入死、信我如命的趙國将士……”他顫巍巍地從城牆高處又望了一眼城下血谷,淚水再度滿溢、面龐盡濕,
“竟然盡數被我出賣致死… 他們、又何時來向我複仇?”
他拖着劍、步履颠簸,視線空洞,淚蒙了雙眼。他轉過身走下城樓,“從舟!”嬴淮似乎想留住他去路,幾步追上,卻見從舟剎那回首,挽起寶劍,銀光一閃、已将鋒刃架于他自己頸間。
他聲調平靜如死灰,仿佛世間一切早已浸入冥界,
“你是長兄,我不敢傷你。但我至少、還可以殺了我自己……”
嬴淮不敢再逼他,退後兩步,眼睜睜看着他行屍走肉一般踱出城門、重又走入屍谷
……
夜雨霏霏,虞從舟滿身皆濡濕寒意,卻只是停不下機械般的動作。他将一具一具屍體扶起、背在身上、背去山丘的南面。
趙人喜陽,死後都要埋于山的陽面,最忌諱、葬身積水的谷中……
他往往複複,透支着體力,眼睛漸漸看不清楚、腳步依舊記得路途。
忽然有一只手觸到他的肩頭,他一驚、似被鬼吏追殺的孽魔、驀地回首,卻看見楚姜窈紅腫含淚的雙眸。
他卻好像愈發驚惶、怔怔向後退了幾步,猛地撞在一棵枯樹上,
“是他讓你留在我身邊的?是為了有一天、我可以按他所需、消失或出現?”
他越來越沒有自信。窈兒如此美好,憑什麽會在哥哥與他之間、選了落魄的他?她自幼便對哥哥惟命是從,或許這段時間來、也是受他所托…
他語聲失魂、悲傷難抑,“為什麽幫他騙我… 為什麽不告訴我他布了局、動了念……?”
“我真的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楚姜窈心中澎湃、口中卻說不出辯解之話。
虞從舟落魄地又跛行了幾步,忽爾目光鈍鈍、恍然道,
“我怎能怪你… 你也是秦人,為國為親、你都應該幫他的。”
姜窈心中痛惜如潮水洶漲,她奔過幾步,想要将他緊緊抱住,卻被他雙手握住肩頭。
他眼底一抹青灰中滿是求乞之色。他看着她、眼睫顫抖了良久,竟是低身跪在她腳下,
“但這三萬将士都是我十年裏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的淚水一顆一顆如珠迸落,“到頭來,卻是我出賣了他們,害死了他們!… 我… 我真的成了秦人的暗間… ”
他漸漸萎頓、依着她的衣裙滑坐在地,側臉緊緊貼在她的膝上,
“窈兒,你為什麽不告訴哥哥,我寧願和他們在一起、死在哥哥的箭下。那就再也不用被身份國籍折磨、也不會被天上的父母怪罪。可是我… 他們全都因我而死,而那時、我卻在舟上月下、與你賞月品酒……”
他越說越是自恨,倏地悔郁叢生、直起腰背,左手猛一用力,從右肩拔出那支被秦兵射中的羽箭、就想向自己心肺紮去。
楚姜窈大驚失色,起手猛敲他的左臂麻穴,箭被震落在地,她極為後怕地一投身、撲進他懷裏。此時滿心痛疚,但連一句勸慰的話也講不出口。
虞從舟的眼神早已麻木,但他的身體仍舊感知到她比他顫抖得更厲害。
他默默低下頭,盯着她看了良久。她眼中含淚而又面帶愧疚的模樣、是他多年來最無法面對的心傷。他最不忍她受這般磨心的痛苦,便摟過她、輕輕點了她的睡穴。
看她眉宇漸松,昏睡在他胸口,他苦笑着望着天上滿月,凄然道,
“我是個罪人,是趙國的罪人、也是秦國的罪人。對王不忠、對兄不孝… 我不該再拖累你、更不能讓你也受這些熬心的折磨。”
他低頭貪看她的睡顏,修長的手指極是珍愛地撫過她的臉龐,
“窈兒,我這一生,殺戮太多,罪孽深重……幼時、害死了娘親,後來、又逼死了爹爹,更有千千萬萬的秦人子弟死在我手上,而今夜短短半宵,又是三萬條趙人兵魂被我出賣…
“若我這樣的人、還能活得平和幸福,那當真是天理不公。
“但窈兒你沒有錯。是我早被命運圈定,罪不可恕。我不能連累你,和我一起受罰。”
☆、99夢淡離別
姜窈朦胧地睜開眼,周圍世界不知何時全都換了熒熒純白,沒有暗夜、沒有血色,明明應是寒冷冬日,卻偏偏溫暖如春。
無風無雪,但一層一層雪白的幔紗在身邊翩揚,撩起柔軟暧昧的弧度,暖火融融地在遠處烘燃,空氣中彌蒙着一絲潤心的熏香。
這是在哪兒?她的思緒随着那飄渺的熏香忽明忽滅、虛無得、仿佛浮在風中。
背脊暖暖的、有人依偎。她回過頭,是從舟的模樣,但又似乎不同。從舟向來長發束起,而此時此間,他那一頭微卷的長發旖旎洩下,襯得他傾城的面容愈加妖孽魅惑。
那人慢慢貼近,栗色的瞳眸散着溫柔的光,這般眼神、動人心魄,确是她的從舟、沒有錯。
他的嘴角是一彎醇醇的曲線,眉目如拂水清風,淡淡中仍帶有幾分孩子氣息。一身白衣扣搭着淡紫的腰飾,出塵如仙、似乎不染一絲煙火青埃。
“這是在哪裏?”她聽見自己呢喃。
“這是在夢裏。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夢裏。”
從舟淺淺而笑圈住了她,那笑容仿佛遙遙難及,卻又無邊蠱惑人心。
她于是信了,這是在她的夢裏。沒有城郭山谷中的殺戮,沒有血海沉浮的屍骨,他不再錐心愧痛,她無須自責難辯。
她滿足的沉在他懷中,夢在夢裏很安全,愛在愛裏很銷魂。這般夢境,仿佛是她求過千年、才得的恩賞,她只願一生都如此沉淪。
她伸手抱住他,心中燎燒着冀盼、盼與他融為一體。
白紗輕旋、拂面而過,留下淡淡的酥癢,她與他在帳幔下百轉千柔。他的臉輕輕埋進她胸口,似乎聽見她心間的呼喚,他柔柔的含住她的荷尖。
她愈發幹渴,他緩緩以指尖慰之以甘露。
他手指翕動,她滿心只覺充盈着溫暖、并無疼痛,手臂愈發摟緊他的脖子,身體随着他律動。
從前的夢,總是碎的太早。而今夜,夢中處處蘊涵着甜潤的熏香,似乎是那香氣令這夢境久久不散、令她一再纏綿喜悅。
她本不敢睜開眼,往常的夢中、每一睜眼,就會讓心中幻境碎落成屑,但今夜似乎不同……她惴惴地擡眸看他,所幸一切仍舊在未醒的維度中。
面前的他,眼梢如畫梁微翹,魅惑至極。她輕輕接上他的唇,柔柔地漫吻,而溫暖之下、他的手指依舊不緊不慢地沖撞着她身體裏圓潤的嬌點。
是他給過她人生最初的歡愛、最真的印記。她的身體本能地将他當作一種信仰。
那無時無刻、不收不斂的悸動帶着她的思緒升騰、直到把全身的重量都抛上了雲之彼端。
她的身體依舊緊緊含繞着他,不肯放卻那段餘溫。
從舟依戀地凝着她,她卻渾然不知。這并非是夢,但他不想讓她知道。白幔之外燃着沅珠香燭,迷幻地熏燎着,他只想為她造一場夢境、淡一場離別。
她酡紅着小臉,眉目巧笑,看着他輕問,“今天你為什麽只用手?”
從舟微笑猶如谪仙,卻不言不語、似怕洩露仙機,只是一點一滴吻住她。
……因為,我要走了,所以更不想在你身體裏留下什麽,那或許會成為你一生的負累。
窈兒,你值得更好的人,比如…
他輕輕擡起頭,隔着三寸空氣望着她道,
“方才、哥哥遣副使來過,說他已為你尋到一個藥方,能醫好你的左手。若果真如此,也減我長久之愧。窈兒,你與哥哥回秦國、治一段時間手疾可好?”
她氤氲的眼中閃着一點期望的光,“真的、可治?”
“嗯。哥哥醫術高明,你先和他回秦,醫治一段時日、或許真有起色。”
“可是、你… 你一個人留在趙國?”姜窈越來越覺得這不像是夢。但為何她頭腦沉重,思緒如此混沌、分不清因緣,又好像真的陷在夢裏。
“我畢竟拜過趙國上卿,若随你們一同入秦,不明不白的身份、只怕會連累哥哥、令他受人猜疑。”
見她神色漸有狐疑,從舟笑得更逼真些,反手将榻邊的沅珠香燭又點燃一支,看她愈發迷蒙了雙眼、終于倦意漸深,他點了點她的小鼻尖道,“窈兒,不必擔心,我還是住在這木屋裏,待你的手疾治好了,你就來這裏找我。”
她禁不住香氣與歡愛的雙重撩撥,漸漸在他身體的弧度中睡得很安穩。但即使在夢的夢裏,她仍然覺得今日心志朦胧,想不清事情、理不清頭緒…
……
虞從舟見她睡熟,為她一一理好衣裙,又拿巾帕拭去她額上濕汗,方起身推開門,招手示意遠處林中的晁也與蘇辟入房來。
他已經與蘇辟商定,由蘇辟将楚姜窈帶入秦國、送去範雎府中。此時見他又一遍細致囑托,一旁的晁也忍不住問,
“公子,你到底要去做什麽?”
虞從舟靜默一陣道,“我犯下的罪孽,我總要去承擔責任。”
忽然姜窈似在夢中掙紮、想要醒來卻又無法睜開雙眼,直急得她在夢中喊了一聲,
“別去……”
虞從舟一驚,沅珠香燭分明最能在歡愛時催眠,怎麽窈兒竟仍未熟睡。
他立刻對晁也、蘇辟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轉而倚坐在榻邊,把她摟進懷裏道,
“窈兒,我在這兒,我哪兒也不去。我們說好的,等你醫好手疾就回這裏來找我。”
感受到他的氣息,姜窈方又緩了神色。
他不露痕跡地從自己衣袖中摸出姜窈的那枚最靈驗的小鳥木簪,緊緊攢在手裏、許給自己一點堅持的勇氣。
……既然騙了,就一騙到底罷,不要讓謊言拆穿,不再求誓言永遠。
從舟緩緩悠悠地搖晃着她,就像搖睡一個稚嫩的嬰兒。他又從腰間取出錦帕包裹的畢首玉,攜着他的體溫放進姜窈懷中。
那是娘親留給他的,與哥哥那一枚玉本就是一對。
他從前對着她的小鳥木簪許過很多願,今日再許願誓、盼它依舊靈驗……願窈兒平安入秦、願她手疾得醫、願她今生今世能與哥哥畢生畢親、白首相守。
忽聽窈兒口中仍在喃喃,“你別去… 你在騙我、你在騙我是不是?”
“沒有。”
晁也與蘇辟眼中都漸漸起了些水霧,唯有從舟仍淡淡笑語,更在她額上印下最後一吻,
“窈兒,這世間,我最舍不得做的、就是騙你。”
……
目送晁也與蘇辟帶着沉睡的姜窈離開,虞從舟在樹林中孤寂地站了片刻,他的世界中、最終還是失了她的身影、失了她的香氣。
曾以為,隐姓埋名、淡隐于市,就可以避開趙秦紛争、一生一念、只守護在她身邊。可是如今背負三萬條血漬,他再也沒有資格遁世去愛。
他踏着枯草退了幾步,取過白馬,只身向邯鄲而去。
颠簸的那一路上,虞從舟想起很久以前,姜窈在湖亭中質問杜賓的那些話,“将軍和間諜,究竟有何不同,又怎分貴賤?”
那間諜,譬如沈聞,即使自刎于陣前,仍然滿身英氣,幾千秦兵與他素未蒙面,亦生死追随、感其壯烈。
而将軍,譬如他虞從舟,離石山谷的荒野之上,即使他拔劍自絕以償犧牲将士,黃泉路上他們若知曉他的真實身份、又怎麽可能就此原諒他…
……
天色微曚,虞從舟獨自一人跪在趙宮宮門外的石甬道上。他身上穿着青灰色薄衫、與石道路面溶成一色的卑微,腰間兩道繩索纏縛、将他雙手反綁于身後。
陰雲布滿天空,整個世界如斯寂寥,他孤獨的甚至連一道影子都沒有。
他已經将伏罪狀呈給宮中宦侍,此時或許已經遞至王上寝宮。他沉沉一閉眼,不敢去想王上震怒失望的臉。
蕭瑟天地間、忽然有一聲令人窒息的泣喊,“從舟!”
他慎得甚至不敢睜開眼,卻已是下意識地回頭去尋,為何竟是窈兒、為何她仍在趙境?!
他鷹眸含怒,剜向她身後的晁也與蘇辟,晁也不敢作答,蘇辟道,
“我們都已過了邊境,但楚姑娘清醒以後,猜到……我們不敢真的傷了她。”
這是他最後的囑托,他們竟然……虞從舟一撤視線、狠狠将臉別向一邊,不肯多看姜窈一眼。
“從舟,你這樣只是在送死……為什麽要這樣待自己?從舟求求你,求求你放過你自己… ”楚姜窈撲抱住他,已是泣不成聲。
姜窈見他毫無回應,不由栗聲忿喊,“從舟,生和死,勾畫一世的兩端而已。踩在生死線上、人和蝼蟻一樣、都沒有選擇的,但有些人至少可以選擇死的意義… 樊大頭、為了護衛趙國而戰死,沈将軍、為了替秦國潛伏而自盡。但你現在這樣去送死,除了填補空虛內疚,還有什麽意義?
“樊大頭、和那三萬将士,在天上看見你的血濺在自己手裏,就會瞑目了嗎?他們只會笑你畏畏縮縮、不敢偷生、堂堂上卿卻不知如何面對親人、家國、知己、戰友,反而貪念一死了之!”
虞從舟強忍心中波瀾,不着一絲表情地阖上了眼。
窈兒,我何嘗不知,我如今方求一死早已太遲、沒有什麽意義。
但如果我就這樣蠅營且且地活下去,你永遠都會憐惜我,不舍得放棄我。只是我的生命注定無解,我不要你一輩子都這般被我拖累。
倒不如、由王上賜我一刀了斷,我可以少些對王、對趙國的愧疚,你也可以徹底忘了我……哥哥向來那麽愛你,自會許你一個溫暖清平。
楚姜窈摸索着想解開他手上的繩鎖,但又怎麽可能。她哀求着抱緊他說,
“從舟,放過你自己,那不是你的錯,是戰争的錯……”
“戰争?……”虞從舟終于開了口,但語聲如死水寒潭一般沉寂,
“戰争,是一群人的取舍。取舍,是一個人的戰争……
“我的戰争已經落幕了。”
他低下頭,終于肯看她一眼,目光中卻是極力強飾的無邊疏遠,
“姜窈,他要你瞞我,你便瞞了我,那不也是你的取舍麽?”
楚姜窈頓時身體一寒,再無言相對。此時宮門大開,兩隊侍衛踏上甬道,要将虞從舟押去大殿。姜窈啞了嗓子、身體仍然不肯放棄,牢牢抱在他腰間不舍松手。從舟心中悲急、只怕自己或會牽連到她,立時覆在她耳邊冷冷道,
“去哥哥身邊… 他才有資格愛你。我已經… 不愛你了……”
他感到腰間那手臂倏地失了力,心中一陣劇痛,他竟然還是、對她說出這樣心狠的話。
為什麽、一切不能在小木屋的那段夢境中結束,為什麽、非要讓窈兒看到他內外困迫的絕路?天意為何非要如此決絕……
侍衛拖住他向宮門內而去,姜窈一動不動地癱伏在地上,虞從舟回頭向晁也、蘇辟沉沉命道,
“帶她走!別讓她再踏進趙國半步!”
宮門慢慢合攏,再也看不見誰的身影。楚姜窈蜷着身子,像一只受傷的小刺猬抖縮着跪在甬道上。
地下的陰霾漸漸開出根芽、破出土壤,沿着她周身猶如藤蔓一般生長纏繞、霍然将她的身、她的心牢牢禁锢在地。
☆、100細雪如針
王宮大殿上,百人靜立、一人低跪。趙王臉色極青、促喘猶狠,他只想聽他一句實情,但從舟卻只是對通敵大罪供認不諱、矢口不移。
“寡人不信!”趙王一掀王案直沖到他面前,将他從地上揪起半尺,文武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