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魏如青感到深深的無力、挫敗, 感到這二十多年來的窩囊勁兒,還是沒有被徹底的甩掉。
算了?
她一介草民,向皇子要公道, 無疑是蚍蜉撼樹。
那日齊靖約她饕餮樓見, 她那頭剛出門,不僅表哥動手了,四皇子在府裏的暗樁更是在阿蘭的馬車上動了手腳。
她拿什麽去和這樣一個強大的皇子要公道。
可表哥是因她的緣故才進的府, 阿蘭的死, 她便也有責任, 她又如何能夠退縮。
那日她剛出饕餮樓,就在門口被表哥堵住回去的腳步, 硬生生拖到午後才回去。一切, 都是早就計劃好的。
呵,那個嘴裏講着律法公正的表哥, 卻幹出了這樣的事。
臺下演的什麽戲,兩人全沒看進去, 一陣陣熱烈的叫好,化不開這二樓雅座的冰霜。
江宗平看着他, 等待着她一個點頭。
“跟着四皇子, 我就能混出頭,就能保護你了。表妹, 你跟我走吧, 以後只要我在,絕不叫齊靖欺負你。”
齊靖……
她忽然想到這個人。
怪不得阿蘭的死牽扯到了他,他卻也毫無動作, 是因為這個案子的盡頭站着四皇子吧。
星羅司沒有理由去主動壞一個皇子的事兒,況且這個皇子很有可能被立儲。
魏如青垂下頭, 額角一陣陣脹痛,她擡手輕輕地揉。
臺上貴妃第二次銜杯飲酒,又引得看客陣陣叫好,場子越發的熱。
她一直揉着額角,江宗平便一直看着她,等着她發話。
或許他可以不必在乎表妹的想法,可曾經遭遇過衆叛親離,曾經失去過一切的人,對唯一溫暖自己的人,到底是舍不得的。
他在意她,不光在意她身在何處,更在意她心裏頭是如何想他的。
良久,魏如青垂下手,緩緩地開了口:“其實,就算沒有表哥假傳消息,也還會有別的人把那個紙條扔進維桢院的。”
江宗平驟然松開緊繃的嘴角:“表妹……”
“給我幾天時間考慮吧。”魏如青看着他,那眸子裏的失望和憤恨已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茫然。
“好!”江宗平飛快點頭,掩不住眼中的欣喜。
魏如青平靜下去,就坐在那兒,喝着君山銀針,吃着表哥剝幹淨的橘子,聽着她根本聽不懂的戲。
直到壓臺戲收了場,她才與江宗平一起回府去,雖心事重重,到底還是與表哥有過幾句說笑。
直到關回自己的屋子,魏如青才又陰了臉。她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從日中坐到日落,恍恍惚惚,迷迷茫茫,不知自己今在何處,不知今是何年。
進屋之前,不過是強裝的鎮定罷了。她突然的很想阿蘭,滿腦子都是她。
那個誇她聰明的阿蘭,說她厲害的阿蘭,熬着夜等她回來的阿蘭,撸起袖子為她出頭的阿蘭,堅定地說她以後會有福氣的阿蘭……
這輩子,從未有一個人,這樣把她當回事。
她咽不下這口氣,不僅僅因為阿蘭像曾經的自己,更因為阿蘭是唯一真心待她的人。
若就這麽算了,是對自己的背叛,也是對道義的輕渎。
魏如青眨了眨眼,臉上的恍惚逐漸淡去。然後她突然起了身,推開門,徑直朝穆清院去。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①……”孫君華倚坐窗邊,喃喃念着這樣一句詩。
她已在那兒坐了大半日,眼睛微紅着,麗質的臉上瞧不出半點精神氣。
春香摸了摸桌上的碗,擔憂地又勸一遍:“姑娘,吃點兒吧,再不吃就涼透了。”
孫君華好似沒聽到,只呆望着風中飄落的黃綠葉子,眼中泛起一絲凄涼。
秋天了啊,哪兒都涼飕飕的。
春香心疼得緊,上前又勸一遍。可姑娘頭也未回,只應了聲“我不餓”。
落葉紛飛中,打院外走進一個人,孫君華那呆滞了許久的眼珠子,随之顫動了下。
魏娘子?
魏如青在院中停住腳步,目光穿過窗戶,對上孫二姑娘發紅的眼睛。
“我有話同二姑娘說。”
她看過來的眼神尚算平靜,沒有怨恨,也沒有厭惡,只是攢着一股勁兒。
孫君華終于動彈了:“春香,快請魏娘子進來。”
魏如青走進屋裏,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孫君華急不可待的一句——“不是我”!
少女望着她,布滿血絲的眼睛含着淚,填滿了渴望被相信的期許。
魏如青:“我知道。”
如此簡單的三個字,卻仿佛有撐起天地的力量,孫君華好容易止住的眼淚,霎時又決了堤。
她像是被解了綁,終于站起身,飛快地走過來。
“他們都不信我。”
聲音帶着哭腔,孫君華沒想到,除了春香,唯一選擇相信自己的,竟會是魏娘子。
魏如青臉色嚴肅:“那二姑娘開心嗎,不管怎麽樣,你反正能嫁給四皇子了。”
孫君華一怔,搖頭:“不,我不想……我只想要我的清名!”
魏如青便猜到,她會如此回答。孫君華是個身懷傲骨之人,或許她在意身份,可她更在意自己在世人眼中的樣子。
“好,既然二姑娘想要清名,那現在我有話說,”魏如青看了眼春香,“旁人不宜聽去。”
孫君華:“春香可信。”
魏如青又看了眼春香,見她滿臉焦慮,也跟着瘦了一圈。罷,她早見識過了,這丫頭确實是個忠心的。
遂點了個頭。
春香會意,這就去将窗戶和門關上。屋中一時昏暗下去,她緊接着點燃了一盞燈。
孫君華剛坐下,就急切地說道:“魏姐姐,我承認我以前對阿蘭做了一些不好的事,可這次真的不是我!我、我以為你是來興師問罪的……你那麽在乎姐姐,又平白挨了罵……”
孫君華緊張得磕磕巴巴,生怕沒人聽她的解釋似的。直到魏如青輕輕覆蓋住她的手,她才逐漸平靜下去,慢慢閉上了急于澄清的嘴。
風漸起,窗外的枯葉沙沙地飄,吹得滿耳蕭瑟。魏如青又何嘗不緊張,她緩緩開了口:“我知道的真相,是這樣的……”
她簡短的幾句話,一時激起了千層浪,孫君華還沒跳起來,春香先坐不住了。
“魏娘子說的可是真的!既然如此,咱們趕緊告訴夫人去!”
“慢着!”孫君華喝住春香。
她繃緊了下颌,眼中即有此身分明了的欣喜,又有得知真相的恨意。
是四皇子設的局,江宗平出的手,雖不是想要姐姐性命,卻到底誤害了姐姐。
只要告訴母親,她就洗清了嫌疑,可她卻敏銳地覺得,魏如青不去找她母親,而來找她,一定有深意。
魏如青瞥眼春香:“急什麽,若告訴夫人有用,我又何必來找你家姑娘。”
孫君華:“魏姐姐,你是如何想的?”
魏如青:“這件事牽扯太深,只能被定為意外,但各人心中一杆秤,怕是沒有幾個人會相信是意外。一日不能徹查,二姑娘就得遭受一日懷疑,哪怕告訴了夫人真相,夫人難道又能大張旗鼓地為你澄清麽。更何況,夫人她未必就不知道。”
“夫人她未必就不知道”,這句話說得孫君華乍覺渾身冰涼。
魏如青:“下棋之人只在乎全局,一子兩子的得失根本不重要,更遑論你的清名。但夫人愛子,我相信她不是執棋人,她是觀棋人,開不得口。”
孫君華懂了,倘若告訴母親,只會讓母親更加的為難吧。母親那麽傷心,怕是不止在哭阿蘭,更是在哭命運。
“魏姐姐的意思?”
魏如青看着她,并沒有開口。
孫君華先是愣了一愣,繼而眸光閃動:“……是要我親自來洗刷嫌疑,揭破真相?”
魏如青:“姑娘不想麽?”
孫君華低下頭,嘴唇緊閉,似乎猶有顧慮。
“江宗平是我引薦入府的,我有責任。他倒好對付,可是,四皇子……”
魏如青:“阿蘭的冤,你若能替她申,從此,再無人會說你一句‘鸠占鵲巢’、‘貪慕虛榮’,倒要贊二姑娘多情多義,浩氣凜然,國公府得此女兒,是國公府之幸。”
孫君華的眼中的光逐漸明亮,她悶聲坐在那裏,良久才開口道:“僅靠我們,對付四皇子無異于蚍蜉撼樹,或許能得美名,性命卻未必能保。”
頓了一頓,倏爾勾起灑脫的笑,“呵,可大不了一死,總好過被人戳一輩子脊梁骨!”
春香聽傻了,讷讷地跟着點頭。
魏如青便知道,這姑娘會接招的。她緊握住對方的手:“我與你一起,阿蘭的冤,我們一起申!”
孫君華:“姐姐?”
魏如青:“過兩日我就離開貴府,若有需要咱們再聯系。”
“姐姐去哪兒?”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害死阿蘭的人,一個都不能放過!”她牙關微咬,口吻決絕。
孫君華大概是懂了,她要去找江宗平。
“可是,姐姐何必冒這樣的險?”
她大可離開國公府,作為齊靖的前妻,自己又有本事,在哪裏都不會過得差。
魏如青慘淡一笑:“為争一口氣。”
這天傍晚,春香叉着腰站在穆清院的門口,指着走遠的魏如青罵了老久——
“血口噴人,你臭不要臉!”
“紅口白牙的,張嘴就給人扣帽子,仗着自己跟那誰有關系,跑主子跟前潑髒水,真有你的!”
“誰不知道啊,就是因為你,大姑娘才出事兒的!還有臉攀咬起別人了!”
春香這一鬧,鬧得全府都知道她魏如青和二姑娘鬧崩了。
闵國公甚是不安,下令掌了春香嘴,又特派了管家送上財物安撫魏娘子。
可魏娘子大約心頭憋了氣,只要了自己該拿的月銀,沒兩日便收拾好東西,出府去了。
這可叫闵國公松了好大一口氣,這活菩薩可算走了。
當天晚上,羅衣巷盡頭的小院兒被敲響了門。
江宗平看了一天書,打着哈欠來開門。待看清門口站着的人,那強撐不開的雙眼,登時瞪得精神。
“表妹?!”
門口站着魏如青,她背上背着個包袱,手裏抱着一件衣裳。過巷的秋風吹亂她的發絲,她眼裏噙着些許的眼淚,鼻尖微微發紅。
那楚楚可憐的模樣,叫他霎時心疼不已。
“怎麽了?可是誰欺負你了!”
魏如青答非所問,微垂着眼眸,濕漉漉的睫毛扇動着,竟好似藏着幾分羞澀。
“打下了鳳栖山,我便開始給表哥做衣裳。昨兒終于做好了,只是……”
她擡眸瞄了眼江宗平身上嶄新的圓領白布袍,欲言又止。
江宗平盯着她手中的衣裳,眼中晶亮:“表妹為我做的衣裳?!”
“嗯。”
“快進來!”他伸手接了她的包袱,心裏頭已明白了她此來用意,笑容又深幾分。
魏如青提起裙擺,邁過門檻。
江宗平立即把門栓上:“既然來了,就不要再回闵國公府了。表妹眼眶都紅着,必是受了委屈,來我這裏雖是粗茶淡飯,好歹能舒心度日。”
魏如青點點頭:“表哥,我累了,想先休息。”
江宗平難掩欣喜,忙應道:“欸!我這就給你燒水梳洗。屋子我早就整理好了,一直等着表妹過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