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也不懂,少年時、游走于政局險惡之間,但他從來都是躊躇滿志,後來、他官至上卿、也終于得償夙願與哥哥相認,為何他的人生反而滿目瘡痍…

他緩緩喝下最後一樽酒,眼前浮現出趙王和哥哥的臉。一個,是他自幼追随、誓願生死守護的王,一個,是他錯落三生、卻注定血濃于血的兄。

他生命中摯愛的人一個一個都因他而死,世間僅剩的、他還看得見、觸得到的,只有王、和淮。他不能再失去任何一個。

但秦趙對立,又怎麽可能兼得?

他放下酒樽,握起劍,大步向門外走去。冷風撲面,他蒼涼一笑,用笑容應和雪中冰寒

……

已是隆冬季節,趙王立于殿外,任雪飄掩全身。

趙王說不清是何心情。一年前的隆冬,從舟認下死罪、一心伏誅,之後幾聚幾散,從舟每次都更憔悴了形容,而如今,已是半年多未有音訊。

他本以為他或許入秦了,但前幾日卻收到虞從舟近衛送來的上卿之印,他竟仍舊在趙國、在邯鄲……但不知為了什麽,他只身去見了魏齊,又辭去卿印、執意以庶人身份送魏齊回魏國。

人都說、虞卿放棄高官厚祿、去營救魏國前朝相邦,只為成全趙國包納百川、禮待文人的美名。但趙王明白,這是他一石二鳥之策。他救魏齊是虛、使魏齊離開趙境、以緩秦兵壓境之困才是真。而今、因魏國信陵君不肯庇護魏齊、使其自盡于魏國,倒是解了秦兵攻趙的借口,也無人會怪趙人怕強淩弱,但是……

趙王皺了眉間,從舟這般做,豈非攬禍上身?魏齊是秦國相邦範雎的死仇,從舟救他還魏,秦人又怎會放過他?

他在雪中緩緩走着,回到清攸殿時,遠遠竟看到一道灰紫色的修長身影、靜靜跪立在殿門之外。

“從舟?!”趙王心弦铮響,疾步踏雪而過。從舟聞聲驀然回頭,想要迎向趙王,又不敢立起身來。

趙王走近了,怔怔站在他面前,過去幾百個日夜中想說的話反而說不出口,他顫着手指,輕輕拂去他肩上白雪,道了一聲,“你受苦了……”

從舟叩了一禮,擡頭看着王,道不明心中的眷戀與仰望,原來還是一如兒時。終得再見一面、他落落一笑。

他的淺笑,令趙王心中愈加酸梗,從舟往日那颠倒衆生的雙眸依舊耀人心扉,但他唇色灰白得猶如林中灰燼。

他的從舟,本像是彩虹中的一束光,卻是什麽、令他凝成寒溪上的一片冰?

趙王欲扶他起身,虞從舟避了避,指着一旁的一個木匣低首道,

“從舟僭越了… 未得王上之令、擅做了決定……魏齊已在魏國自盡、這是他的人頭。王上可交與秦國範相,他‘舊仇’得報,應無理由再陳兵趙秦邊境。”

“我知道,你特意把魏齊帶離趙境,是為解我燃眉之憂。但又何必辭了卿印?”

雪花無聲地融入二人發間,絲絲涼意浸衍入膚,凝作一陣短暫的沉寂。

“從舟愧對王上……早就不敢再領上卿之印。”

趙王看着他跪在面前數尺之遠,頓時只覺千重山水早已将他們隔開天地兩邊,忍住多時的話語還是問出嘴邊,

“你,真的是秦人?”

“王……”虞從舟身上一凜,雙眼晃過一絲無措的灼痕。

“我查過虞太傅……他事秦多年,卻辭官入趙…少年時我與你交善親近,他反而嚴詞斥你,之後憤而隐退,多年後竟還是自盡于家中……我猜想,他定是為了圍護你的身世。”

聽聞舊事重提,虞從舟難掩心中愧疚悲意,滴滴清淚在膝邊雪層上融開淡淡水氲,“從舟死罪,隐瞞了王這麽久……我不敢再騙王,我… 的确是秦人。”

“父母出身,不由人選;命運轉折,非在掌控。即使你是秦人,我也知你曾經待我真心……我不怪你,你不是想瞞我,你只是說不出口。”

趙王語音淡泊,但視線略過,見他卷發散逸、僅是微束于肩後,并未簪着他多年前贈他的扁舟禦槳簪,心中還是霎時落寞,

“只是… 從舟,若有一天,你我在戰場上相遇,情勢所迫、你可會取寡人性命?”

“從舟絕不會!”他急切坦述,一腔忠心分明從未變過,早已如海浪灌心、只恨無處可傾。

他擡眼、對上趙王深沉的眼神,那是悲是喜、是憐是惜,他忽然覺得看不清楚。亂世之中,信與不信,本就最難決斷,他似乎忽然明白了趙王的深意,俯首對趙王恭恭敬敬行了一個大禮,伏在地上道,

“我答應過王,有朝一日、若我與王有敵對之嫌,必會自絕、以解君憂。是以當初、我才想要伏誅償命、了斷恩怨。後來王上給我機會、要我戰死沙場,我… 我卻違了旨意……請王處死從舟,以絕後患。”

趙王淡淡笑了笑,他的從舟還是像從前一樣、決絕以示永不相負。他沒有變過,他又何曾?

“我不會殺你。國家身份,你無法選擇、我也無力改變。但你是我的知己,這是我選定的,亦不會改變。”

趙王伸出右手,示意從舟平身。恍然間二人仿佛又回到林間少年、殿中君臣。虞從舟不覺含淚而笑,握定他的手,半身的力氣都托在趙王掌中。他摒力站起,那一刻緩慢得、仿佛這半生的信任都如數家珍般在腦海中掠過。

他與趙王平視一笑,風卷飛雪、拂起他的長發、亦化解了他些許的愧疚。

“平原君可有消息?如今魏齊自盡,秦人可已放他歸趙?”念及趙勝,虞從舟又憂了眉宇,“秦國宣太後心狠手辣,曾幽禁楚王、誘殺義渠王,平原君怎會犯險入秦?”

“你數月沒有音訊… 我猜你是秦人,所以三弟以為、你入秦去了。他心中煩悶,忍不住入秦去尋你。”

竟然又是為了他??虞從舟心中愧疚如雲。趙勝癡念,他怎會全無感覺,只是過往難從,轉而固封于心。怎料到還是拖累他至此…

“王上放心,我立刻入秦,定會保護平原君安然歸趙。”

趙王握着他的手緊了緊,“但你私縱秦國範相的仇家,範相必不會放過你!”

範相… 虞從舟心中苦笑,若教王知道,數度領軍攻趙、奪城屠軍的範相、就是他的親哥哥,王上可還會原諒他?

說好不騙不欺,但他真的開不了口,只是閃躲道,“王上… 不必擔心,我…既然我本就是秦人,自有辦法化解。”

趙王猜出他有難言之事,抿嘴一笑道,“命途多變,讓你為難了。我… 我就不再令你添難了。我知道,你在秦國定是另有牽挂,這便去吧。不過我也知道,終有一日,你還是會回來的,對嗎?”

趙王從袖中摸出那枚紅玉卿印,揣在掌心,“所以這上卿印,我會一直替你留着。你何日回來,我便何日還你。”

虞從舟紅了眼眶,答不出話來。來生再為君臣,只盼能同血同宗,再也不用離君遠走、君亦不用與我傷別。

他伏在雪中,跪磕三聲,終是轉身離去,口中忍着一句“珍重”,卻一刻也不敢再回頭。

“從舟!”看他就要轉出宮門,趙王捏着那卿印、極是不舍,踏雪追出幾步。

“王… ”虞從舟定定轉身,隔着天地空蒙、遙遙凝望。

“從舟,出身、是命定;知己、是緣定。我不忘知己之緣,你也不能忘。”

虞從舟點了點頭,二人知交一生、從前從不分離,而今重逢一刻、不覺又要零落天涯,忘與不忘,都已心酸滿腹。

但若趙王知道、這已是一生最後一眼對望,必不會翛然放手

……

秦王宮。

虞從舟腰身筆直、不卑不亢地跪于大殿中央。嬴淮雖然面色沉靜地立在百官之首,但早已手心濡濕、餘光時時繞在從舟身上。

如果二十幾年前、父王不曾被害、母後不曾被逼流落魏國,如今、他與弟弟應該站在這大殿的什麽地方?

虞從舟推了推魏齊首級的木匣,聲音潤雅但也铿锵,

“魏齊已然自盡、懇請秦王撤軍止戰,放平原君回趙,勿使陳年恩怨,刻今日嫌隙。”

秦王見他分明是有大事相求,卻反而身姿如松,不覺心中微有惱意,“虞卿這般跪姿,似乎誠意不足。”

聞言虞從舟反而擡眼正視秦王,神色疏朗貴雅,“誠意不在卑躬屈膝,而在盡絕後路。”

“盡絕後路?”

“是我私縱魏齊返魏,但我已不是趙國臣僚,只是一介庶民。抗逆秦王範相之處、我願負荊請罪、一人承擔。還請秦王撤軍、放平原君回趙。”

嬴淮心裏明白、他這一席話,其實也是說給他聽的懇求。

大殿之上、忽有一人冷笑,卻是王稽出列兩步道,“王上,其實當年範相在大梁之仇,這虞從舟才是主謀。是他見範相才智過人,恐其受魏國重用,所以暗中遣人栽贓,令範相身負通敵罪名。是他借魏齊之手要将範相處死。範相如欲複仇,這真正的仇家、就在此。”

嬴淮心跳陡快,本欲以‘一雪舊辱’誅殺魏齊之名讨伐趙國,但現在居然反而連累到從舟。

但虞從舟似乎早已料到這一出,并無驚訝,面色淡泊如水,仿佛他所說的‘盡絕後路’本就帶着這一重認罪。

秦王眉間緊皺、怒意更甚,“範相當年幾乎死于酷刑,原來真正的幕後之人竟是你?!”

秦王側首看向嬴淮道, “範相覺得、該如何處置?”

☆、106陰陽錯換

“範相覺得,該如何處置?”

嬴淮極想撇清從舟之嫌,但也只能推诿道,“此事蹊跷,多年前的事或許已難查證。”

但王稽一攏袖又道,“此事千真萬确。當年微臣曾派暗間潛伏于虞從舟身側,她親眼見他梳攏魏臣須賈,密謀将私通齊國的罪名栽贓與範相,以絕隐患。”

江妍當年,真的把他的每字每句、都一一報與秦人的麽?虞從舟疏冷的心裏又多了一道冰痕。

“好個盡絕後路,原來你自己也知道寡人絕不會饒過你。”秦王見他已是默認,一拍案道,“既然是範相的仇家,寡人絕不會輕易放過。就算是魏國相邦、寡人也要翻開趙魏二國将他挖出來,如今、真兇原來竟是趙國虞卿,寡人亦會為範相做主。”

嬴淮深深一閉眼,不知這死結要如何去解。

“将他押下去,明日,寡人親自監斬。”

從舟被侍衛拖起。他并無懼意、只是盯着秦王的雙眼、又一字一頓地懇求道,“還請秦王放了平原君。”

“秦趙向來交好,寡人只是想替範相複仇,自然會送平原君安然返趙。”

而朝堂百臣中、公子市逆着殿外陽光,看着虞從舟被押下的背影,忽而想起什麽、目光愈加沉冷

……

秦宮地牢,一片冥寒。

一個紅衣女子托着茶盤走下地牢。她略帶英氣的妝容非常美豔醒神,一身宮中近侍的明媚紅裝令她更顯挺拔,與牢中幽寂立成鮮明反差。

她走過幾格牢室,空空蕩蕩并未囚人,她心中略微起疑,不知道公子市差她将茶盤送與何人。

轉過一彎,她看見角落的囚室裏押着一個白衣囚犯,那人垂首跪立着,似乎早已陷入昏沉,只是雙臂被鏈鎖纏綁、拴束在牆上,所以并未倒伏在地。

她遙遙望見,手指已忍不住微微顫抖,那人一頭微卷長發瀉在肩旁,隐隐仍散着光華,雖一身囚鎖、卑微入塵,但身姿铮立、并未輸了傲骨。

手中的顫抖愈發難控,茶盞在盤托上臻臻晃響。她頓時一回神,直覺此處相逢、只怕另是一場陷阱。她壓下情念,立刻強壓身上顫抖,摒着呼吸靜靜立穩。

但那點茶盞相碰的脆聲、已令從舟漸漸有些清醒。他微微睜開眼,卻在那一瞬間、聞見幽幽百合花香…

…那錯落三生、以為永世難尋的伊人香氣。

他驀然擡首,一記急喘令他全然醒透。不須要尋覓,那一瞬間他已對上她的雙眼,不敢置信竟在臨別之際還能見此回光一照。

幽牢之中一片肅殺,唯有紅衣豔唇的她,猶如霞中桃花,颠倒冗世韶華。

似乎前生後世壓抑下的刻心戀想、都在這一刻傾閘洩下,情如潮湧、将他的心懸至飛騰浪尖。

“窈兒……”

破浪而出的,竟然只是這咽聲一喚,似乎在心中喊過千遍萬遍、這個名字便從此刻進心房,極難喚出聲形,強推出喉、一聲聲已帶着心竅殘血。

楚姜窈立在從舟面前,強忍心緒,不讓面上有一絲表情。公子市既然诓她來此,必非偶然,只怕此時牢中還有他人靜觀。

虞從舟嗔癡一笑尚未湧上眼梢,但見姜窈冷冷望着他、似有仇隙,他心中遽然一冷,難道、又只是自己的一場夢?

他低下頭含咬嘴唇,牙關一使力,唇瓣盡碎、鮮血溢出、疼痛瑟骨,但他卻狂喜般擡眸、純純漾笑,帶着淺淺泣喘喜悅道,

“不是夢,這不是夢!窈兒,真的是你!你還活着……”說到此處,淚水無邊漫溢,再說不出別的。

原來天亦有情、命亦有恩,他的窈兒還在人世、不曾消失!

他失控地跪行兩步,想向姜窈靠近些許,但枷鎖啶咛作響、拴住他雙臂令他全無自由。

明知無解,他還是用盡全身力氣、想要掙脫幾分,但只是令身上留下淺淺深深地瘀痕。

他此時方恨這千般束縛、萬般難舍,原以為、早已心死如沉冰,獄中、籠中、鏈中都是一樣,但原來、有窈兒在的地方,他還是渴望哪怕一線生機。

掙紮得失了力氣,他靜靜地死了心,隔着囚栅默默仰望姜窈,自己也不知道心裏是不是存了一絲盼想、盼她能向他走近幾分,哪怕只是半尺幾寸……

但姜窈只是立在原地,一言不發,神色冰冷地睨看着他。

難道窈兒又不記得他了?

若真如此,也好……他原本、也只剩一天的時間了。記得他、也只是徒添離殇。

他便不再說話。趁着最後的時光,他癡癡看着姜窈的臉。從未見過她飒爽紅裝、束腰戎服,那份夾雜着妩媚的英氣、令他剎那間向往起與她縱馬壩上、飛馳瀑中。

以前看慣了她素妝淡襖、清新相随,此時此間,她美的這般耀眼直率,不覺讓他想起、很多年前她嬉笑的那一句“小媚贻情”。

從舟忽然覺得很幸運,雖然身陷囹圄,但竟然最後一眼、是她。知她一切安好、見她美得比從前更醒目動人,他不知不覺染着情動的笑意、喃喃自語,

“上天待我,真的很厚……原以為要歷三世劫難、贖盡債孽,才能求得再見你一面,沒想到今生還未了斷,就已經許我見到你了… ”

楚姜窈不堪這聲聲入耳、險些就要把持不住,她強抑着心中潮湧,決然轉身向牢外走去。這場獄中相逢必有蹊跷,她不可在此久留。

虞從舟眼睜睜看着她遠遠離去,經年重逢、卻又是今生最後一次相見,他隔着囚栅的縫隙,凝着她隐約的背影,分明想看的清楚些,淚卻又斑駁了視線。

窈兒真的又已經忘了他了吧?多少次在夢中憧憬與她重逢的那一天,其實他、還有一點貪念,他還想、再抱一抱她、聞一聞她發間的香氣……

他立刻甩了甩頭,自己又在貪心什麽。即使回到從前,他也不想讓窈兒再跟着他受這一生兩難無解之苦,如今窈兒能安然脫險,他更不可牽絆她什麽。

他極目去尋,依稀還能看到那道紅色身影,他忽然注意到,窈兒雙手托着茶盤,她的左手… 竟然… 她的左手真的治好了?!一定是哥哥,一定是哥哥救下了她、醫好了她的左手。

哥哥果真是神,每次都能救窈兒于危難……他一生最後的歉疚似乎也得了些安慰。靈動如她,終于又尋回了蝴蝶的翅膀!

他喟然一笑,哥哥也狠心,這麽多日子來,都不曾傳一點點消息給他。是怕他會攪亂他們的生活?他怎麽會……他只是想知道她還安好。

直到再也看不見她,從舟默默低了頭,原來生死重逢會是這樣陌生,再度訣別可以這般平靜。

忽然聽見數人腳步沉沉、走下地室,姜窈倒着步子、被那群人逼進獄中長廊。虞從舟心中一驚,這才發現是公子市挑着陰陰冷笑,帶着王稽與數名死士步入牢中。

“怎麽,遇見小情郎,也不多說兩句?”

“他只不過是屬下從前行事的宿主。是屬下最不願再見到的人。”

被這一句梗在心間,虞從舟鈍鈍地看着她,原來,窈兒并沒有忘記他。

但為何她又聽命于公子市與王稽,哥哥怎麽可能讓她重陷水深火熱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麽……

“哦,是麽?我看、你是被他策為反間、欲潛伏于秦宮才是吧?前兩日我在宮中侍衛營裏看到你、就覺得好生面熟,今日在殿上見到虞從舟,才記起、原來是從前在茔城的地牢裏見過。”公子市湊近她道,“那時你對這虞小子,可是情深意濃、一鞭也舍不得他捱啊!”

“那時不過是刑場作戲,演給他看罷了。”

一旁立着王稽,他而今已經不大把公子市放在心上,因這一年來秦王憑着範雎的謀劃、已廢黜了公子市的王儲之位。他此時便向着自己營中人,“那茔城之事,小令箭的确是為了把和氏玉的下落透漏給公子您。公子未追上杜賓,倒也不能全怪小令箭吧。”

“哼,告知我了?只怕是诓我離開、好助這虞小子逃走吧?”公子市戳了戳小令箭的肩,“臨場作戲?別以為我看不出你早已經是假戲真做!那狹榮道呢?是不是你動了恻隐,掖着趙人的軍機沒有傳?!”

王稽又岔話道,“公子又錯怪了。她冒死遞了消息,是小盾牌路上被趙人截下、受了腿傷,才延誤了軍情。這是小盾牌都招認了的。”

小令箭心中痛楚漣漣,小盾牌就是因為這個、被死士營處死于白蕪崖下的麽?明明她本想要換他一命,他卻連最後的救贖、都決然地背在自己身上。

她的生命上背負着他的沉重,更不敢有一絲晃神。她靜靜答道,

“屬下只是受命潛伏,從不曾心生私情。”

公子市打量着她、甩着扇子退後幾步道,“也是,他是趙人,你若敢愛上他,按着死士營的規矩、絕對讓你死得很慘。”

“屬下怎會愛他,恨他猶自不及!他兩度處我極刑、令我左手失殘。死裏逃生後,他又将我囚在身邊為奴。及至他身獲重罪時,又拖出我替他領罪受死。屬下對他,恨有九重、又豈會愛他?!”

“若真如此……他明日就要處斬了,倒也算是替你複仇了。”

小令箭刻意漫着恨意的雙眼忽然打了個冷戰,公子市饒有興趣地斜眸看着那一瞬間的變化,

“你這眼神、當真是恨麽?好,今日王大人也在,如果你營中這小妮子對趙人生了私情、還敢潛入秦宮,王大人該知道如何處置她吧?”

他又貼近小令箭,俯視着她,“要想證明自己、倒也不難。小令箭,若你真的恨他,我賞你這個複仇的機會,”公子市笑得愈發挑釁,一字一頓道,

“我賞你親手殺了他,一劍刺死他。”

小令箭強壓胸口起伏,只聽公子市又一次催問,“嗯?”

虞從舟沒有想過自己的存在會成為驗試窈兒忠心的威脅,愈發不解為何自己總是帶給她危險。

原以為是重逢、但只是另一場死別,不過一刻十分的時間,竟又要換了陰陽,或許他與她、注定只能是相隔兩界。

他接着姜窈方才帶着恨意的話道,“窈兒,我總是傷害你,對不起,一直想還,卻只是越欠越多……我今生已沒有剩下什麽能拿來還贖給你,若能在你劍下死,反而讓我少些歉意。”

一旁王稽等諸人倒是愈發吃驚,方才只有他與小令箭二人時,似乎已聽出他對她深情蝕骨,而現在,小令箭的身份明明白白擺在他面前,過去多年、她不過是個受命潛伏在他身邊的秦間,他竟然并不吃驚也不憤恨,還是一心一意地想要把命來賠她。

姜窈一動不動地立在囚栅邊,看不出是情滿溢、還是恨滿心。

“我害過你,傷過你……”虞從舟擡起頭,眼中閃動着愧疚,但看到她面容時又不禁抿起一抹柔柔的笑容,

“你不必對我心軟。”

“我對你從不心軟!”姜窈忽然開了口、語音聽來生冷怵心。

虞從舟從未見過姜窈狠戾的眼神,第一次看見,他唇角微微戰了戰,但依然盡力僵着那抹笑,只是一絲絲冰涼的痛意似乎繡進心裏。

這是怎麽了,這明明是他想要的答案……

他抿住唇,靜靜低下頭、默默的等候。片刻後、聽見金屬的铖铖劃響、是姜窈抽出佩劍的聲音。他随着那聲音閉上雙眼,只盼窈兒不要猶豫、莫叫公子市起了疑心。

他明白,姜窈總是強裝堅強,但她心裏或許比他更煎熬。要怎樣告訴她,死在她劍下、他不痛、也不傷心,因為能見到她仍在人間,已免去他受輪回三生的歷劫等待。

他感覺到劍氣就逼在他胸前數尺,卻遲遲沒有痛感。

忽聽公子市道,“怎麽,太長時間不用劍,忘了劍法了?要不要我、示範給你看?”

話音剛落、公子市緩緩拔出劍來,起勢要向虞從舟刺去。姜窈心中一驚,若公子市下手、從舟必死無疑,她一瞬間亂了心寸、驀然出劍,搶在公子市之前刺向從舟心口。

劍風淩厲,似乎炙燒着空氣,散着焦灼的悲意。但她的劍尖頂上從舟胸口的那一瞬間,她才明白自己完全舍不得、下不了手。

利劍剎那在她手中停滞,但下一瞬間,她頓時感覺到從舟猛地将身體一沖頂,迎着鋒刃、狠力地将自己的胸膛紮透在她的銀劍上。

二人力量速度的起承轉接幾乎天衣無縫,在旁人看來全然如同姜窈狠下殺手、一氣呵成、長劍刺穿他的心扉。

姜窈心中痛意淩遲,原來從舟早就料到她會下不了手、早就想好會為她演完最後一幕、用自己的心力彌補她恍惚的定力。

虞從舟已沒有力氣再跪立,但身體懸挂在她的劍鋒上、又動彈不得。他止不住痙攣、閉着眼死死咬定唇角,不忍心發出半聲痛呼。

見他胸口的鮮血在自己劍下漫溢而下,姜窈只覺從未這般失措過,下意識地退縮了幾步,橫劍整根帶出。

銳利的劍刃在他胸腔裏第二次挫劃而過,從舟痛得再也扣咬不住,一松嘴噴出一口血霧。

他漸漸失了意識,懵然側倒在冰涼地面。

他很想最後再看一眼窈兒,但他又舍不得,自己的眼神裏還是會略有悲意吧?哪怕僅是一點點,只怕也會更傷窈兒的心。

他躺在溫熱的血泊中,帶着僅剩的一點遺憾、眉宇慢慢松了掙紮,痛苦散盡、神态漸漸如安然睡着的孩子。

他… 死了?

難道,他最後對她說的話,就只剩那一句“你不必對我心軟”?

姜窈被空前的驚恐悲懼壓抑全身,面上全無一絲表情,公子市打量着她,倒不知該不該算她過了這一關。

☆、107焚心以火

公子市走近幾步,把虞從舟從地上揪起,瞅了瞅他的傷口,眯眼笑說,“小令箭,你準頭有些偏啊,這一劍并非貫心而過啊。”

姜窈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音,她的世界裏似乎只有血液從她的劍尖滴墜落地的濺響。

但、沒有貫心?可會… 還有一線生機?

但希望還未從絕望中開出枝桠,卻見公子市右手一指戳入虞從舟胸口的劍傷裂處,傷口撕開,虞從舟半懸在空中的身體猛然一搐,毫無意識地發出斷聲啞喊。一聲聲磨在姜窈心口,空有一恨卻全然不能顯露。

公子市手指全然紮透、浸沒在他的血中,虞從舟痛到盡頭猛然迸開雙眼,仿佛靈魂反噬、卻又只願鬼蜮早些将他從這修羅場中帶走。

“呵,劍力倒挺深,連胸到背全刺透了。看來你着實對他恨之入骨。”

公子市這才對小令箭消了些懷疑。他打量着虞從舟血污濺染的蒼白臉龐,鄙夷一笑,

“沒想到、傲骨忠臣還是個情癡不壽啊,可惜你愛的人恨你殺你… 這倒叫我也同情你幾分了。”

他從他傷口中抽出手,在虞從舟頸間擦了擦血漬,愈加湊近、盯着他雙眼道,

“沒死也好,不如這樣,若你能說出趙軍胡服騎射虎骁軍的掩兵之處,我自會奏禀王上、饒你一命。”

趙國鼎立中原多年、多是倚仗虎骁軍的神出鬼沒,但分防駐兵鮮有人知。只是人人都知道,‘邯鄲虞君’是趙王最上心的上卿,他應是知曉全局的人。

虞從舟喘息着、虛弱地別開頭去、不屑相答。公子市掐過他的臉、又問了一遍,虞從舟只是壓着呼吸、斷續答了兩個字,

“休…想。”

一語答出,虞從舟心中狠狠有些自嘲,他與公子市、即是親生叔侄、亦是弑父仇人,一生兩次見面,他對他說過的竟然都只有這一句“休想”。

虞從舟被猛地扔回地面。朦胧之中他感覺身上鐐铐盡被撤去。無力去想公子市又是何打算,短暫的些許自由中,他因胸口的劇痛緊緊蜷縮起來。

但忽然有人扯上他的雙手雙足,一圈圈繩索纏上他手腕腳踝。又是一聲裂響,他上身囚衣盡被撕去,穿胸劍傷猙獰□。

這番動作、倒像是要将他車裂一般,但這裏是地牢……

他混沌着想不明白,但四根繩索果然向前後左右迅速收緊,騰得一記将他四肢撕扯震開、他全身登時離地、懸空繃起一尺多。

大力撕拽之下,血一滴滴從他背上的傷口跌墜在地,他痛徹心扉地一聲悸喊,只覺得仿佛一道裂痕從心間開始生長,漸要裂開他全身。

“怎麽,痛苦至極?……錯了,若你不說,這不過是開始。”

公子市沉笑着取了一根白色蠟燭,引獄火點燃,那蠟燭閃耀着淡紫色的光焰。

他幽幽踱過幾步,選了虞從舟身體下方血滴凝墜的地方,将蠟燭用血黏在地面上。

淡紫的火焰刺燙灼骨,不斷燎燒着虞從舟的背脊,正正是他心髒之處。

從舟本已意識殘鈍,這般炙烤之下,他登時懸空掙騰、抽着四肢,悶喊着極想逃避,卻在繩圈之中不得一刻解脫。

公子市滿足地看着他掙紮嘶喊。呵,自诩傲骨、也不過還是凡胎麽……

“若不說、便慢慢煨着你,一直煨到你心焦……你還有六個時辰可以好好想。”

一個‘煨’字,令從舟心中絕望叢生,原以為方才已是最後一場痛苦,但現在… 還有六個時辰要熬。

難忍的燙痛逼得他發不出尖銳的嘶喊,卻是铮铮的破音,像地獄磨石不斷摧碾,含着一道一道的厲痛。

血液從劍透的傷處滴下,淋在燭焰上、發出亟亟肆燒的聲響,地室中缭繞着血腥焦灼的氣味。

聽得公子市幽幽問道,“小令箭,你怎麽了?嘴唇都打抖了。你不是恨他麽?”

不該有任何的流露,否則不單性命立付、亦救不了從舟… 寂靜片刻,她漠然說,“我只是想起他害我險些受那車裂酷刑,仍有後怕。”

公子市似乎并不在意她如何回答,眉端一擡道,“聽沈聞說,你也見過那虎骁軍的兵防圖。若你能告訴我駐兵之處,我也可以卸他下來、饒他不死。”

“她看到的… 是假的!我故意、試探她的… ”從舟咬着一絲游息、鈍鈍地在燎燒中喊出最後一句。

從舟仰起頭,眼裏凝着低微的哀求,遙遙倒望了姜窈一眼,他不想有愧于趙國、不願再害了曾經同伍同命的将士… 他不肯用那些來置換性命。窈兒、應會懂他吧…

淚水流出、又倏忽被火燭燎幹。他閉上寂瑟雙眼。難贖的過去,無望的當下,為何就是不能饒他痛快往生?

但繩索如命線一般,糾纏割磨、處處打着死結,将他的身心撕扯綁縛,未留半點餘地。

公子市倒無意甄別虞從舟的話是真是假。小令箭既然受過死士之訓,再逼迫也不可能叫她開口,但她若有情絲牽心,那不如、坐等着看她心崩神裂、言無不盡。

時間一點一滴熬去,鬼火燎燒,從舟情願墜世、卻偏偏懸空,姜窈一心救贖、卻只能旁觀。

如果窈兒被逼着、要看他在炙烤中掙紮六個時辰,只怕她會受不了,六個時辰太長,若她忍不住出手相救,王稽身邊那幾名死士絕對不會饒她性命。

想到此,虞從舟努力聚起心底意念,緊緊握住纏綁手腕的繩索,以內力暗暗震松繩中纖維。

繩索漸漸延長幾分,他便随之向下多沉了幾寸,背心更加貼近紫焰火苗,煨烤的燙痛更狠更烈,燙得他卑賤地掙紮、幾乎把持不住微蕩的內力。

焚心以火,原來是這般的煎炙錐痛……從舟痛苦得蕩在空中、隐隐有沉入地獄的窒喊,但仍一刻也肯不松去內力,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