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是我害死了三萬将士… 是我應該以命抵命,但為什麽……窈兒她是無辜的!”
“不要這樣從舟,你也是無辜的。別這樣怪自己… ”
趙王再不知該如何相勸,深深吸了口氣,
“但我也明白,楚姜窈亦非間諜。最初,我并不全信杜賓的話。但楚姜窈演得太逼真… 她被押來時、驚懼害怕的樣子;她見杜賓列出證物、滿眼哀求的樣子;她不堪刑訊、求饒認罪的樣子… 那時我真的信了,以為一切都如杜賓所說,所以我才會毫不猶豫地判下她車裂之刑… ”
從舟幾乎可以想象出那一場刑訊和問答,他的淚中再度染血,濕紅了趙王的肩頭。
……窈兒的演技,這天下、還有誰比他更了解?
他無聲地流淚,為何這世上他最在乎的人、竟一個一個都因他而死?娘親、爹爹、江妍、如今,他竟然又害死了… 窈兒…
他此時真的篤信自己是個不詳的惡魔。他們都死在他面前、死在他懷裏,那種恐懼與罪惡從很久以前就開時侵蝕他的心、令他每一次午夜夢回都醒在忏悔中。
而窈兒、他卻連最後一面也沒有見到。甚至,連為她葺一座墳都不可能…
他原本只剩最後一念支撐,冀盼若能見王一面,或許王會告訴他一個不同的結局,但現在、連這點希望也已破碎。
“她最後… 可曾說過些什麽?”他絕望地問。
趙王陷入回憶,松開手,盤坐在從舟面前,半晌說了一句,
“‘能不能把我的臉蒙上’。”
從舟聽不懂,目光僵僵地凝着王。
“最後判罪已定、她被押去死囚牢時,回頭望着我求了這一句,‘能不能、把我的臉蒙上?’…”趙王想起那時 她眼中閃躲的擔憂、遲疑、無助、懇求,嘆息地低了頭道,
“那一刻,我才明白、其實一切都是另一個故事。她不過也是個無助的人,同我一樣想要救你。她是擔憂若在死囚牢裏被你看見,你一定不肯放棄她、不肯獨活。”
窈兒竟曾與他同被收押在死囚牢中?!虞從舟心髒猛地抽搐,一浪冰血瞬間襲向他的四肢百骸、将他凍固在地。
記憶霎時交織在一起… 在他臨刑那一夜、還有後來被王上放出囚室、要他戰死沙場時,他似乎都在牢中隐約聞見百合花香,那時四下并不見有她、只道是自己思念成幻,卻不料窈兒真的就在他數丈之外、只不過她彼時黑布罩臉、倚在一隅。他竟生生錯過、随軍去了漠北,将窈兒一人獨自留在了煉火地獄!
一種一再錯過、一再放棄的罪惡痛感緊緊摳住他心脈,他的精神瞬間分崩離析。他再想不出能做什麽向她贖罪,一念之間只想棄生求罰。
他一抿唇、牙關後挫、狠力就咬上自己舌根,他現在全身被鎖,只剩這一點自由能了斷自己。
趙王見他竟咬舌自盡,大驚中猛地立掌劈在他頸間,另一手死死掐住他下颌、令他無法再牙關加力。
見濃绛色鮮血從他唇角漫出,趙王心痛難忍,潸然喝道,
“你不許死!楚姜窈甘受車裂之刑、只為換你一命,你若自盡,是要将她的犧牲至于何地?!既然對你來說,求死已是解脫,求生才是懲罰,你就更該懲罰自己、替她在這殘忍亂世掙紮活下去!”
☆、103午夜陽光
這一番話似乎滲進從舟心裏,他牙關終于肯松了力氣,擡眼怔怔望着趙王。
趙王立刻召獄卒端了安迷藥去喂從舟,他哀絕地看着趙王不肯飲下,但掙紮不過那兩個獄卒,還是被強迫着、迷藥混着口中鮮血一并被灌入。
見他漸漸沉昏倒地,趙王才起身離開。在獄門口,遇見杜賓守候已久,
“王上,可不可以卸了公子身上枷鎖、先放公子回府?”
趙王心酸難抑,眼眶澀脹,但沉默片刻還是說,
“不。再鎖幾日… 寡人怕他再自尋短見”
……
從地牢回寝宮的路上,趙王不斷憶起楚姜窈認罪那日的事。最初,他的确深深痛恨楚姜窈辜負了從舟的一場情深、這麽多年來竟仍是真真假假地欺騙他利用他,又哀怒從舟依舊執迷不悟、癡癡地還要拿命去護她。
但她被蒙上黑色臉罩、押去死囚牢時,他才明白,他們都是癡情入骨之人。那時,趙王确實松過心,既然她愛從舟、亦該得他寬待。
那日晚間,他單獨傳了楚姜窈見于密室,開口便直截了當問道,“楚姜窈,你… 可是在替從舟頂罪?”
她眼神一惶,急切答道,“不是… 從舟沒有背叛王上!他沒有罪… 王上與從舟,是生死知交,王上一定比姜窈更了解他的心性。從舟他心裏,向來只敬重、衷心于王上一人…
“但他其實… 身世蹉跎,命難自由… 可就算他受身世羁絆、他也寧願棄帥隐市、而絕不肯另事他國,又怎麽可能通敵?他認罪,是因他長久以來始終被忠義、友誼、親情、家國所束縛,是心上的重荷一點一點将他壓垮,他才會一心只想攬罪上身、以命抵命。”
“從舟他,究竟有何隐衷?”
楚姜窈低了頭,猶豫片刻,仍是避答,“… 王上與從舟相知一生,這樣的大事,還當由他親口對王上說才好。只要王上信他如昔,他終有一天會願意向王袒露的。”
“寡人錯怪了你… 你竟對他,情深刻骨。”
“他命途坎坷,我卻無福相伴… 即使明白他心中薄求,卻還是想不出他一生何解……想要救他,卻恨自己無用,唯有以性命、勉強一試。”
趙王喟然道,“但若這樣殘酷對你,從舟将來、定會恨寡人。”
“但若不這樣… 從舟就沒有将來了。”姜窈寂寂相答
……
之後的幾日中,獄卒回報說、虞從舟一切相從,白日間、要他進食便進食,日落後、喂他喝迷藥他也喝,不再抗拒掙紮。
但沒有人知道,在那種無形的黑暗、無邊的寂靜中,是比死更狠厲的絕望。虞從舟眼前時時刻刻都幻着姜窈渾身是血、支離破碎的凄酷之形,耳邊呼嘯着她清靈的語聲轉瞬遽變成的尖銳慘呼……
他躺在枯草上,身不能動、心不能想、命不能滅… 人生的束縛還可以再多幾重?
從舟挪了挪視線,仰看灰黑的屋頂,原來王上說的沒錯,獨自活着,是對他最裂心的折磨。
但趙王以為他漸漸想通了,便放他回府。且向朝上衆臣宣告,虞從舟此番為擊退匈奴立下汗馬功勞,與之前為秦國女間替罪之錯功過相抵,因而恢複他上卿之位,但因他在征戰中身受重傷,特允他在家養傷調息,不必上朝。
虞從舟回府後的那幾日中,只開口說過一句話,“她可有……給我留些只字片語?”
杜賓的回答卻像尖刃割來:“沒有。她是已被定罪的秦國間諜,就算只留片語,也怕會成拖累公子的罪證。”
如他這般懂她,又怎會沒有料到… 只是心中殘存一絲冀盼…
放眼府中院落、處處都是她翻飛的影像,
假山上,她抱膝而坐、笑他偷了她的銀絲糖;
湖亭邊,她手指輕旋、勾勒蜻蜓的翅膀,述說暗夜無邊的為間之殇;
檀窗中,她尴尬鑽出、說好帶他去一個沒有冰雪的地方……
他再也不說話,一直将自己關在姜窈的廂房裏。
過去與窈兒在一起的這六年中,太多潮起潮落,颠簸得、讓他來不及回望,而今再無将來,只剩一潭心如止水,他終于可以籍回憶來刻罰、一天一天向過去追尋。
再回首,他第一次抱窈兒到虞府時,她就是昏迷在這張榻上,那時她很恨他,直想用硯臺砸他。他不忍心她哭泣,用錦被将她攏住,隔着被子、平生第一次擁抱她……
他癡癡抱起錦褥、蜷身躺到她的榻上,錦褥上散着淡淡的她的香氣。他閉着眼,掌心撫過錦緞細膩的紋理,想象她若仍在身邊。
手指摸娑榻上每一寸,忽然在她的榻邊摸到一只雕花小木盒。他猛地翻起身來,感恩地去尋任何一點她留下的痕跡。
那紅漆小木盒上雕着簡單的小鳥花紋,開蓋處被撫摸的落了漆,淡淡只剩木料的原色。從舟顫着手,打開小盒,裏面每一樣物事都用絲絹卷着。
他取出其中一樣,翻開細看,竟是他從前在戰場上雕的一只小玉獸,他看見那絹帕上還留着幾個窈兒的字跡:“從舟送的鎏金小玉獸”,這才恍然想起,他們第一次在邯鄲街頭“偶遇”,她扮作盲眼的算命小子,這小玉獸是他付給她的批卦錢。
那時她假裝可憐而又堅強,一個時辰後、她一變妝、又在一士安的賭坊中為他演了一回潇灑不羁。
他永遠也忘不了,她跳上賭臺,眼波微橫、疏朗一笑、放言一句、“凡我賭的,沒有輸的”,從那之後,他一點一滴的在她的陷阱中淪陷,迷上她的百變之姿、愛上她的多重性格。即使知道、或許許多場景都是她掩面虛演之作,他還是無可救藥地戀上她清澈耀人的瞳眸。
但又或許,她演的每一個神态都是一面真實的她。她從小飄零、長大後更多命運羁縛,豈非比‘算命小瞎’更加可憐而又堅強?她以死士之身,笑待人生百态,在無間道中付盡真心、燃盡所有,豈非比‘賭坊公子’更加潇灑不羁?
視線迷蒙中,他翻開另一卷絲絹,裏面裹着一枚趙國刀幣,絹上寫着“從舟給的金刀幣”。這是何時之事?他幾乎想不起來。他何曾給過她這金刀幣?
難道……是從白蕪崖下爬上來、深夜趕回邯鄲的那一路上?虞從舟心中內疚追悔,那時他明明是自己動了心,卻将這違誓之過怪在她的身上,常常對她生無名之火,任她委屈、強忍,卻不肯讓心靠近。那夜他逼她下馬,還向她扔了這枚金刀幣,要她一人獨自回邯鄲。
他依稀記得,隔着樹林,他看着她一路甩着柳條、輕哼着單薄曲調,走在漆黑夜路。當她見他終肯回馬相迎時,笑得清洌純媚。
從舟忽然不自禁地哼起那夜她唱過的曲調,
“阪有桑,隰有楊,既見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喉嚨哽咽、曲難至盡,原來她說過的話、唱過的歌,一字一句都早已印在他心上。是他自己為了當初“永不愛她”的誓言,一再蹉跎,一再禁锢,沒能待她好一些、愛她多一些……
另一個絹帛中,竟是他與哥哥的兩枚畢首玉、對稱合放。原來哥哥的那枚畢首玉也早已給了窈兒?他并不知道,那是嬴淮決心放下父仇、忘卻前塵,又怕睹物生恨,才将這玉交給姜窈保管。
那絹帛內側、畫着他與她被公子市囚于茔城地牢,她吞下毒藥、想換他逃脫時,他抱着她哭泣的模樣,旁邊一行小字寫着,“從舟為我流過淚”。但那時、他明明還罵她竟拿生死之事相欺、甚至還掴在她臉頰……
數揭瘡痕,他究竟傷她多深,為何她竟不恨他幾分?
……
那一夜虞從舟從夢中驚醒,夢裏依稀是窈兒在哥哥懷裏含血掙紮,就仿佛從前哥哥為解她的命追綿毒,強迫她飲下天下至毒時的情形。從舟微拭冷汗,忽然想到、從前每次窈兒遇險,都是哥哥救她于生死之際,或許… 這一次… 哥哥也曾救下她?
任何一點希望,都猶如午夜陽光。虞從舟緊着心跳,立刻沖去取了馬,向秦國奔去。
虞從舟一路抱着那點希望、不幾日、已過趙秦邊境。正行在通往鹹陽的官道上,忽然竟遙遙看見嬴淮在馬上迎面而來。他心思微緊,正待上前,卻見哥哥雙目空洞,似神游魄外,甚至走近他、從他身邊擦肩而過時,亦未認出他來。
從舟心中一沉,不知該做何想。他兜轉馬頭,緩緩跟在嬴淮身後幾丈開外,不知他要去何方。
嬴淮竟行入趙境。傍晚時分,他下了馬,步履恍惚地走進一座水邊亭園。
虞從舟在園外躊躇良久,自己不請自來、不知道若是跟他進園、會不會太過唐突。
夜半時,淅淅瀝瀝下起細雨,初春的雨水依舊冰寒滲骨。虞從舟微微發着抖,終于鼓起勇氣、入園一試。
走進園中,遠遠看見一座翹檐紅亭立于水邊,哥哥曲身坐在亭裏,暗夜之中再無他人。
這裏的景致似乎依稀在何處見過,虞從舟慢慢回憶,卻想不出所以。
他腳步輕疏,但衣擺依舊翻惹雨絲。
嬴淮在亭中聽見聲響,身上微微一怔,下一瞬間、忽然起身回首,失魂般地急切喊道“小令箭?!”,語聲中帶着十二分的冀盼。
虞從舟亦被這一聲急喚怔在當下。但他分明看見,當哥哥看清來者是他、而非他所等的小令箭時、眼中頓起冷冷怒火,那怒意像浪卷狂沙一般向他襲來。
須臾之間,嬴淮狠戾向他沖來,目光如箭、震得從舟不由向後退了半步。
‘镗锒锒’連聲金屬劃響,嬴淮從從舟腰間猛地抽出他的佩劍,一揚手、長劍噬風、已架上虞從舟肩頸,嬴淮的指節握着劍柄格格作響,
“誰允許你求死?!你是嬴姓子弟,誰準你自我了斷!”
劍鋒銳利,嬴淮手腕顫抖間、寶劍已割破從舟頸項,鮮血順着他的衣襟寂靜染下。
一語诘問,從舟只覺四肢僵痛、自責如斷矛紮心,淚水肆意而下,未敢有一言分辯。
嬴淮見他的血沿劍刃滾落,怔怔抽了手,但口中仍舊忍不住顫聲怆喊,
“誰許你在她面前求死?……是你害死她!”
從舟再也受不住這千鈞重壓,猛然跌跪在地,是他害死她的,哥哥說的沒有錯,是他害得窈兒身受車裂酷刑,沒有墳,便化了塵……
嬴淮拖着劍,跌跌撞撞地又走入亭中,
“我不殺你… 她沒有死,我信她還活着,我不需要替她複仇……”
嬴淮面朝江水、無語問天,為何要這樣殘忍地撕裂他的骨血之愛?!待他知曉時、已是太晚,竟連一絲轉機都不曾給他。
兄弟二人,一人癱坐亭中、一人立跪亭外,細雨簌簌,溶不下兩心憷憷。
若連哥哥都不曾救下窈兒,那麽… 一切,真的到了絕望的時候了……
這樣的恐懼與自悔之中,從舟命火漸熄,僅剩的最後一點火光,将他的心、燃成齑末。
☆、104訣別信箋
雨越下越大,天邊已換了黎明,藏藍色的夜空漸漸泛起淺灰,但連朝陽都失卻了明暖的橘色。
嬴淮以劍支撐,站起身來,面色不似昨晚那般沉厲。他走出紅亭,見從舟仍舊跪着、血染前襟,心中又有些不忍,向他行了幾步道,
“昨夜,是我過激了,你若非絕望到底、也不會求死……我不該那樣責罵你。”
從舟沒有反應、一動不動地垂着頭。嬴淮略感不安,仔細看去,他竟然閉着眼、似乎早已昏迷。
嬴淮驚喊一聲“從舟!”,伸手去搭他雙肩,一碰之下,從舟的身軀如久立的陀螺、頓失重心,向一旁雨沼中失控倒去。
嬴淮又驚又慌,急忙抱起他、連拖帶拽地将他拖進一旁的花房裏。他體溫冰涼,嬴淮探手去搭他的脈,越探越失了方向,他竟已是大寒入肺、重癰瘀滞、血髓滑澀。
嬴淮急忙摸出一顆濡心續命丹,喂進他口中,但良久、他仍無一絲反應。
嬴淮穩住情緒,快速除去從舟身上濕透的衣裳,又解下自己的幹燥外衫、欲給他換上,卻突然看見從舟腰背上深深的刀傷痕跡,似乎因為處理粗糙,傷口愈合之處參差不齊,仍舊滲着些微淡紅色的膿。而他胸口的燙傷割痕更是細細密密、縱橫猙獰。
越盯着那些傷痕,嬴淮越是覺得雙眼紮痛。
他不是沒有後悔過,當初不該利用從舟的一句酒後之言、去奪趙國兩城、殺趙軍三萬……從舟對趙國趙軍的拳拳牽挂之心,他分明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那時卻完全沒去想過、那樣的屠殺之後,以從舟的重情重義、必定難以自恕、不肯偷活……
昨夜他斥責從舟,怪他自尋絕路、害死小令箭……但難道不正是自己,利用從舟待他的兄弟之信、屠盡他軍中戰友、在從舟本已陡狹的命途中再築絕壁,才會逼得他自罪自責、将小令箭送去他身邊、而自己領罪伏誅以求贖罪麽?
嬴淮生平第一次這麽悔恨自己的選擇。他得了兩座城,卻害了兩個最愛的人。
從舟的脈息幾乎虛無,嬴淮不敢再遲疑,取出袖中銀針,深深紮入從舟天柱與曲垣兩處痛穴。從舟的身體終于無意識地在地上迸彈了兩下,嬴淮趁他有了些反應、再次給他喂進一顆續命丹。從舟眉尖跳顫,似在靈魂深處掙紮,終于猛地蜷起、痛地啞嘶一聲、睜開了眼。
嬴淮怕他受不住、迅速拔出銀針。痛意猶自在從舟脈絡中游走,他下意識地抓住花房裏的一塊碎瓦,緊緊捏着、不肯痛呼出聲。
嬴淮知他傷入經脈、寒侵骨髓,此處又沒有火盆取暖,只能再次将他抱進懷裏。他啞聲問道,“你身上的傷… 都是戰場上… ”嬴淮喉嚨酸得說不下去。
在從舟聽來、卻似乎是哥哥的另一場質問,他艱難發聲道,
“我,我沒做武将… 沒殺秦人,是… 打匈奴。”
“我知道… 我沒有怪你。”嬴淮愈加心疼,“為何都沒人為你上藥縫傷?”
……他只不過是個沖鋒營裏戴罪的騎兵,夜間不鎖他已是寬限。
虞從舟怔怔道,“王上要我戰死沙場… 我只恨自己是武将的體質,竟然… 還梗在這世上”
……
到了午間出了日頭,嬴淮扶從舟去園中石桌邊坐下。從舟這才看清周圍的景致,原來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竟是來自夢中。
小園依河而建,因而只有三面有牆,園中的紅亭立于水邊、扶匾上寫着“莫梨亭”。偏右側有一個玉砌拱門,完美的圓弧下,映出遠山黛黛,古樸而安逸。
“這裏… 我夢中常常見到這樣的亭臺庭院,常想着未來的家就要這樣……怎麽竟會真有此處?”虞從舟自語低喃。
嬴淮在一旁出神回憶,“我常聽小令箭說,以後的家,要依山、或傍水,廳堂廂房都與她無關,只要有一座景色獨好的小亭,翹檐彩梁,淩波微醺,周圍環繞碧瓦玉牆,牆內外遍種繁花。”
虞從舟這才想起,這是他與窈兒在五碧齋宿聊時、他們一起想象的家。那時她笑如春風道,“臨水造園、就只需要三面牆、可以省一面牆呢”,她還說,“亭子要造在水上,因為那樣、上有仙鶴常來,下有碧水常流”……
嬴淮撫摸着石桌上他一經一緯刻下得棋格,語聲中浸滿等待,“她説園中要有石桌石凳、可以在晨光裏下棋對弈…”
說到此處,嬴淮忽然恍然苦笑,“我竟忘了,她并不愛下棋……原來這一切不是她想要的,是你想要的?!”
“不,是她想要的,她説不單要種花樹、還要種果樹,這樣一年到頭都會有花有果,園中就不會蕭瑟寂寞…”
二人靜靜對望,再說不出話來,他們的小令箭不喜歡寂寞,但卻始終如斯寂寞。
這裏原本只有那紅亭,嬴淮與小令箭曾約定、每年初春梨花開時,就在這亭中相見,以報平安。後來他聽她說過那些向往,便一樹一花、一磚一石地按她所說建起這個園子。
“她從沒有失約過,她若還活在這世上… ”嬴淮哽咽着別開臉,看着紅日、眼中盡是祈求,“她一定會來的。”
今年春天似乎特別冷,已比往年晚了半月、梨花依舊未現芳華。嬴淮卻以此為幸,再多等幾天再開吧,或許他的小令箭就會趕得及。
虞從舟仰望着那“莫梨亭”三字,這名字,該是哥哥取的吧,莫散莫離、莫忘莫梨……
只是今年… 伊人何辜,梨花何在?
……
嬴淮從安汾鎮上的各家藥鋪中覓得各味良藥,每每趁從舟日間昏沉時灌給他喝,以驅除他體中濡寒。見他心脈漸漸強了幾分,那日黃昏,嬴淮拆了兩片竹簡,要從舟咬在口中。從舟也并不問是何原因,只是靜靜照做。嬴淮摸出從舟懷中的畢首玉,以匕首的尖利鋒刃重新劃開他背上殘亂愈合的刀傷,引出他體內血膿。嬴淮見他強忍着一聲也不吭,憐惜地嘆了口氣,仍是狠下心、将他兩度受創的刀口上暗長的發炎息肉一一刮去,方才為他敷藥包紮。
見從舟背上冷汗直溢,嬴淮想喂他一口水,這才發現他已昏在榻上,口中鮮血一滴一滴順着竹簡淌落。
處理過傷口,嬴淮略微放心。但是次日清晨,梨花樹上畢竟還是綻開第一朵梨花,純白清雅、迎風窕窕。
嬴淮凝着那朵柔嫩小花,再望了望小園拱門,眼中潺潺淚下,似乎再也沒有理由欺騙自己。往年,小令箭總會在花開之前就早早在莫梨亭中相候,從不讓他空等一天。他知道那是因為她總是以他為尊,但她那時常玩笑着說,
“因為我最喜歡聽、第一朵梨花綻開的聲音。”
而今,她失約了,多年來第一次失約。嬴淮身形搖晃,扶着園牆向園門外走去,涼風蕭瑟吹過,将周圍一切滌蕩成慘灰一色。
有人默默拉住他衣袖,是從舟。嬴淮喘得很急,胸中卻愈發缺氧,他揮臂擄開從舟手指,眼神怔怔道,
“或許今年你來了,她只想見你一人……我不在這兒,她可能會早些回來…”
……
數日後,梨花盛開,芳滿江邊。虞從舟一人孤孤單單在亭中守候,守得住殘息,守不到人跡。
日升日落,芳華易謝,等過幾度星辰,已有朵朵梨花開始凋零。
看見柔白花瓣在風中分崩離析,虞從舟眼前惶然又是姜窈的身軀在馬蹄之下頓時被生生撕裂的慘酷血景。那些花瓣随風撲面而來,仿佛竟像是窈兒滿腔的血水潑淋在他身上。
他身體霎時癱潰,向後倒了幾步,被一株梨樹撐住,胸中氣血亂湧,嘴角潆出點點暗紅。
梨樹一震一晃之下,更多梨花靜靜飄下,再也沒了生氣、如血一般粘在他身上。
若梨花盡謝,窈兒就真的不會來了?虞從舟心中恍惚,視線掠過處,看見園外一片翠竹,忽然便起了念,每日将翠竹沿皮打削,削下近乎透明的薄薄圓片,每一片不過指甲大小,又用染料塗成白色,五片一合,制成梨花樣子。幸好他雕玉的功夫極俊,削竹刻花亦可栩栩如生,只是那薄削的竹片常常割破他的手指,但那也好、血色染在‘梨花’芯上,恰似花蕊的紅潤。
從舟小心翼翼地将竹雕小花一朵朵黏于樹枝上。春去夏至,這片梨花林竟然好像從未凋零,始終燦爛荼靡。
梨花不謝,她或許、某一天就會回來
……
直到夏盡秋臨,從舟還是一天一天在莫梨園中枯守,甚至、只是等一個夢影。但每當日落,仍是只影空對,他又失了一天的希望,剩下更深更冷的哀絕。
夜晚宿在花房,夏花的淡香如星光般籠在他周身,他又想起她在懸崖底、嚼着一根草穗,笑得淡泊而又通透,“從舟哥哥,你知道嗎,有一種花、只需要一點水汽蘊濕,便能存活下去… ”
他怎會不知,那是水邊的迷疊香,帶着“永恒懷念”的花意。
而她,是他的迷‘諜’香,缱绻迷霧、生死諜戀,他若還能聞見她的一點香氣,即使無法再存活下去,亦無所謂。
他拭去淚,學着她釋然一笑,天地間寂火燎燎,燃在他眼前如蜃景迢迢。
……
那晚狂風大作,秋意肆虐,從舟清晨起身時、才發現十株梨樹上的竹片小花一夜之間全都被風吹零,淡粉愔愔地落了一地。
那一瞬間,他不知該作何想。原來,即使自欺欺人,也不得恩準、不被成全。
但竹花落盡,他才忽然看見,一枝梨樹枝上竟縛着一段墨竹,墨竹通體透亮,內中卷藏着一卷錦紮,似是一封書信。
這是何人所留,又是何時之事?或許因為從前每朵梨花謝去時,他就雕一朵竹花替上,枝上總是繁花滿溢,遮擋之下、他居然從未看見這卷書信。
他急忙取下,下意識間手指已難止顫抖。那錦紮微黃,似乎藏在枝上已有多年,而及至全部推延展開…
…那竟然、竟然是窈兒的筆跡!
“淮哥哥,見字如面。
“數月前曾于褒山歷劫,那時深悔不曾與你細說道別……”
褒山?是她險些被李兌凍死在桦樹林中那一回?這是窈兒數年前給哥哥留的信?!從舟自知不該往下再看,但此時任何一點窈兒的音訊都猶如枯海甘露、讓他極難把持,他的目光難以自禁地沿着她的一筆一句游走下去。
“若他日,我不能再守這梨花之約,又恐連累你苦等焦慮,故留此信。當花盡落,而我尚未來,你應會見此錦紮縛于枝頭。
“淮哥哥,若見此信,莫生悲戚,所謂‘梨花之期’,花有期、離有期,離盡繁花是歸期。
“數年以來,我有一事欺瞞了淮哥哥,常令我寝食不安。生雖不能說,死則不相瞞。我自幼與家人失散,逾十數載,複得相認時,竟知我亦是秦人。因而我早已盟誓入了大秦死士營。只是既已為死士,則不可洩露身份。多年隐瞞,淮哥哥莫要怪我。
“自幼甘叔叔要我起誓,這一生要護你安全。我入死士營後,身不由己,不得再陪你左右,想來愧疚。所幸你已得秦王信任,而廟堂之高,我本也無能相幫。若我能在敵國潛伏、亂世相助,也是好的。
“家父姐姐相繼過世之後,我受命伺伏于趙國虞卿身側,不覺兩年。其間悲喜掙紮,願起緣滅,具難言表。淮哥哥曾說,若我心中牽挂一人,盼念傾紮,從無日無夜、到日日夜夜,則我已成年。
“我猜,我已成年。
“我并非不知、此心此情,不容于家國。只是心止虞卿、難抑情絲妄動。即使覆手緊壓心頭、這般不堪心思依舊從指縫間冒出根芽,結成孽花,就開在眼前,揮之不下。
“所幸,淮哥哥既見此信,一切應已杳然。亂念之罪已殇,願此一命可償。
“今生一程,我得伴淮哥哥左右、亦曾嘗過癡愛奢味,并無遺憾。淮哥哥無須挂記,更無謂為我傷懷。來生再遇,小令箭再報恩于淮哥哥左右。”
絹至盡頭,隐在竹管中,竹管上淡淡刻着兩行字:
“花落不回,
“暖風宜歸”
☆、105翛然放手
訣別書……窈兒竟然、多年前就曾給哥哥留下過訣別書…
原來她早就想好、即使消失于人世,也不會讓哥哥知道她堕成死士是為救他所致,生前生後,她都不想讓他傷感。
原來她早就愛他,他從前還問哥哥,窈兒究竟是否愛他一點、還是、只愛哥哥……但其實,她早就刻進心裏、蝕入命中般的愛他。愛到自責自棄,憂懼都藏在心裏,那時卻得不到他的回應。
“花落不回,暖風宜歸……”從舟又默默在心中重複了一遍。
喉嚨澀澀的,眼眶卻幹幹的,似乎很久以前就已經被淚水鏽結。
他握着這一張薄絹,在十株梨樹間徹夜靜立,所有渺茫的冀望在這一刻全都化為青煙,如同早已逝去的梨花一般,再也沒有影蹤。
不知還能何去何從……王說過,他不能死、不能辜負姜窈的犧牲,哥哥也說過,他是嬴姓子弟,沒有允許不準自絕。孑世獨立,原來不是一種灑脫,而是一場束縛。
他看着手中錦紮,而今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應把窈兒的信送去給哥哥
……
終究還是離開了莫梨亭,虞從舟如幽靈般行在雪中,向鹹陽而去。
那一日已入秦境,卻在小酒館裏聽見旁人議論,不久前平原君趙勝入秦、被秦王扣為人質,而相邦範雎已引七萬兵馬駐于秦趙邊境,皆因當年判他受笞刑的魏國前相魏齊如今藏匿在趙境。
範相揚言,若不交出魏齊,便要向趙國宣戰。平原君趙勝亦會永為囚質,不得還國。
虞從舟心緒微緊、思緒漸明,哥哥早就知道當年是他派人嫁禍于他,魏齊不過是個被他利用的卑劣小人,充當了一顆殘殺忠良的棋子。如今哥哥以此為藉口,又怎會是為了複仇,應是為了吞奪趙城而來。
他心中矛盾叢生,明知自己是秦王後嗣,本當助哥哥遠交近攻、吞并諸國,但腦海中怎麽也抹不去離石、藺祁城下三萬趙軍屍骨的血腥……罪孽感又深深襲來。
虞從舟攤開掌心,看着命紋彎曲分岔,又想起平原君總說他與他掌紋一樣,所以小時候他們一起幾經生死,平原君總是舍身相救,末了只笑說,“我不準你有事,你我命線一樣,你莫連累了我。”
哥哥有仇,趙勝有癡……
而對他來說,窈兒已經不在人世,他早就心無可依,這一命已成多餘,那麽不如…
…不如換出平原君,不如替哥哥複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