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但是…
“但是雎……又何止一千!千軍萬馬也抵不上他一人。”
王稽見秦王猶豫、立刻湊近他耳邊道,
“但範雎畢竟有持真兵符之嫌,他年齡又相若,如果他當真是嬴淮,他便是武王的唯一子嗣、亦是惠文王的正脈嫡孫!即使他肯忘了王位、亦會有諸多朝臣會因此挑事、推他即位,那王上的君位堪憂啊!
“更不要說、當年武王之死,早有流言蜚語,意指王室兄弟殘殺,即便王上心中明白,那些都是宣太後與公子市做下的嗜血勾當,但畢竟、當年是王上您即了位啊,群臣會怎麽想,百姓會怎麽想?那弑君篡位的大罪必定全都落在王上身上!”
秦王神色立僵、心中岌岌動容,他從前最信任的人,竟成了要謀他王位、取他性命的宿敵…
他年,他并不曾加害嬴淮父王,即位以來便總以為自己清白,但畢竟他坐着嬴淮應得之位、一坐便是二十多年,而今再守不住那自诩的清白,為了大位安危、連王兄僅存的子嗣也要暗中處死?
這染血的君位、這噬心的血緣… 究竟、該何去何從……
秦王忽然想到什麽,一側眸,問道,“那小令箭、是範雎之妻,可曾扣捕押下?”
王稽慶幸自己早已辦妥,“王上放心,範雎入獄當天、微臣便已将她緝拿關押。這般牽連甚重之事,微臣豈敢大意。”
其實王稽早已憂心、範雎會為了當年他逼小令箭為死士之事尋他複仇,此時有此摒除隐憂、斷絕後患的好機會,他怎會錯過。
王稽引着秦王去了關押小令箭的地室。小令箭雙手抱膝坐在一隅,見秦王身影、立刻跪行幾步,爬到囚栅邊,惶惶求問,“王上,範大哥究竟犯了什麽事?為何……要囚禁他?”
秦王冷冷反問,“犯了什麽事?你難道不知道?他分明從頭到尾騙了寡人!你既然與他青梅竹馬,對他的身世、你難道,絲毫不知?”
秦王緊緊盯着她的雙眼,想要看看、聽見‘身世’二字,這女子會有怎樣的驚恐之态。
“身世?”小令箭眼中卻只是滿目疑惑,似乎毫不知情,“自從屬下有記憶起,就跟着範大哥和老乞丐們飄零于魏國。老乞丐都說他是魏國無父無母的孤兒,我從未聽說過別的,也從未有親人來尋過他。”
“王上不可輕信。微臣已令人撬開當年旸山山谷中隐埋那人的童冢,冢中根本已無屍首!”
王稽輕輕一語,聽得小令箭在旁渾身一冷,卑躬屈膝中聽王稽又道,
“那人定然還活在這世上,當年那場殺戮,他已五歲、必有記憶。這範雎與小令箭差了八九歲,當年的事他或許連她也瞞了。”
秦王并不置言,仍是凝着小令箭問,“若他是孤兒,那他的名姓又從何而來?”
“是一個老乞丐随意給他取的。就像,小令箭的名字,是範大哥随意取的一樣。”
王稽見小令箭答得似乎誠懇卑微的模樣,立刻提醒道,“王上,問她沒有用處。她做過死士,嚴刑亦撬不開她的口,何況只是詢問。”
秦王忽然莞爾一笑,似乎心裏已經有了計較,
“問她是沒有用處,但是,範雎曾說、她是他銘心刻骨之愛……她的性命、或許有些用處。”
王稽慫眉一挑、立刻附和道,“甚是!若在範雎面前淩遲小令箭,倒不怕他不招。”
“不。寡人并不想屈打成招。寡人是要……反着來。”
秦王幽幽哼笑了一聲,王稽越發猜不透。秦王對近侍耳語了幾句,不一會兒,近侍已奉了一只木盒來,放在小令箭身邊。
“小令箭,寡人要你現在便去見範雎,親手把這‘雲楚’之毒交給範雎,告訴他,就算只是懷疑、寡人也不敢留他在世,若他不肯服毒自盡,寡人便先殺了你。”
小令箭心思紊亂、難道秦王真的再不給嬴淮一絲機會?她叩首哭求道,“小令箭的命賤如草芥… 王上……”
秦王忽然打斷她,“賤或貴,都在他心裏。不過,若你敢先行自盡,寡人便當你二人做賊心虛,亦絕不會放過他”
……
離開地室,王稽随秦王回到大殿,不解問道,“王上,這是何意?”
秦王拈起一朵茶花,倏一用力、連根拔起,“既然範雎與她自幼兩情相悅,倘若他當真只是魏國乞丐、沒有複仇奪位之心,必定不想讓這冤案連累所愛、應會願意自盡,以換她一命。
“但假若、他就是嬴淮,那他這一生都陷在複仇重壓之下、早已被仇念懵心,如他這般機關算盡、艱難走來,一個女人的生死必不能阻擋他的大志。”
秦王緩緩側過頭,将那行将蔫萎的茶花塞進王稽手中,道,
“寡人是說,若範雎肯為了一個女人自盡,那他必定不是嬴淮。”
☆、111燕脂如血
嬴淮陷于牢中,失卻日夜之分、只見血光之色。身體益發虛弱,心中憂慮卻又與日俱增。
他此時的心情仿佛夾在兩重矛盾之間,四處盡是絕壁峭岩,層層嶙峋的壓力向他逼來,不容他尋到一絲輾轉的生機。
假若、他矢口不認,死士營定會布下天羅地網、節節查證。以秦國死士營的消息渠道、刺查深度,只怕很快連從舟的身世都會被牽連掀開。他們一雙兄弟、皆對秦王王位有重重威脅,沒有誰能逃得過。
但假若、他當真供認不諱、坦白身世,秦王自會誅他以絕後患、從此再不會去查其他人,這般雖可避免連累從舟,只是、他早已在衆人面前稱小令箭是他妻子,夫妻株連之罪又必會害死她。
掙紮為難、死死掐住他的呼吸、一分一刻漸令嬴淮心力憔悴。複仇之念已然放下,不料竟比複仇之初更加難斷究竟該何去何從。此時才真的明白,原來比恨更似利刀、更能割人心脈的,是兄弟血親、是心底摯情
……
小令箭本以為、這一生都只可能以命相報嬴淮的恩情,又怎會料到,今時今日竟會被人逼迫、要用自己的生死、去逼嬴淮自盡?
苦戲與人生、本難兩分,演到戲尾竟要換了唱本……
牢門沉沉打開,隔着長長的走廊,她看見嬴淮奄奄無聲地伏在地上。淮哥哥明明已經肯放下父輩仇恨、忘卻嫌隙執念,靜心輔佐秦王為秦國圖謀大計,為何蒼天還是要這般狠心待他、拆穿他生來颠簸的不堪身世?
秦王就在牢房暗室中隔牆靜觀,小令箭不敢有一絲流露之嫌,否則只會更加引人懷疑、欲蓋彌彰。
嬴淮本以為是來刑訊的獄卒,漠然無謂,并未擡眼去看。但那腳步聲走近,他忽然心頭一恸,直覺到心底的某種預感真的要成真了… 他驀地半撐起身來,眼前立着的、果然是小令箭。
小令箭身上穿着獄卒的褐色衣衫,手足并無鐐铐,這更印證了他的一些猜想。她應該是躲過了秦兵的搜捕,假扮成獄卒、冒險潛入牢中來尋他。
若是從前,嬴淮絕對相信小令箭是要救他脫險。但是這一次,不知為何他感覺到另一種糾纏着愛意的殺機。
小令箭如此聰明,他這幾日來想到的那些憂患、她必定也想到了。
……若他活着,卻又僵持不認,秦王徹查到底、拖累從舟只是早晚的事。
嬴淮暗暗對自己苦笑,在從舟和他之間,小令箭又選了從舟了麽?即便曾經朝夕相處、經年相護,也敵不過情牽一線的生死眷顧?
那一瞬間,他心口前所未有的掙痛酸楚、卻只是平靜地望着她,神色淡杳地說,
“你來了。”
小令箭視線變得模糊,看着嬴淮的滿身傷痕,她緊緊閉鎖雙眼,苦澀地睜不開來。
忽然她感覺到嬴淮的手掌柔和地覆上她的手,雖然那掌心很冰很涼,卻還是有脈脈暖意滲入她的心脈。
小令箭想起曾經幾番盟誓、要一生護衛他的安危,可惜如今竟無力做到,不由低下頭、忍着淚澀然一聲,
“對不起……”
這一聲歉詞在嬴淮耳中聽來、卻是另一番因由,一字一字訇然回響、俨然已是一場雖有愧疚但已然決絕的告別。
他落寞嘆息、泯然一笑,但看着小令箭欲說難說的樣子,他還是心疼地擡起手,掩在她嘴邊。
……別說了,不用說了,如果這是你的選擇,我願意為你割舍。
他指了指她帶來的那一只木盒道,“這是,給我的?”
這一問,小令箭想起秦王就在一牆之隔的地方,立刻斂起神色,不敢再想其他。她張了張口,但秦王叫她說的那番話,卻仍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嬴淮見她愈發為難,便向她挪近幾分,自己打開了那木盒。盒中盛着兩枚潤紅色的糕點,嬴淮悵然一笑道,“燕脂糕?”
他忽然就想起小時候、與她一起在魏國大梁流落,那時她常常盯着別人手中的燕脂糕、很想吃又從不開口的乖巧模樣。他只為她買過一次,那一天、她歡喜地蜷貼在他懷裏,來回蹭着他的胸口,說,“淮哥哥,以後所有好吃的,我都要和你分着吃。”
記憶中她嬌俏可人的樣子始終未變,只是今日,小令箭十指緊扣、死死捏着裙裾… 她心中、也還是有幾分舍不得他的吧… 只不過、這絲不舍還是比不上從舟的安危在她心間的重量……
小令箭正躊躇着秦王那番生死相催的話,嬴淮竟然已經拾起一枚燕脂糕,默然放入口中。
燕脂如血。咽在嘴中、是淡淡的甜,蝕進心裏、卻是殷殷的痛。
小令箭倒吸一氣、猛一擡頭,怔怔看着他。嬴淮究竟在想什麽,難道,他已經猜到些什麽?
“不要……”這一聲脫口而出,早已失了力道。嬴淮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小令箭,情與恩、本就難以兩全,當我離開你、當你遇見他,一切都已經太遲了、不是嗎。
那軟糯的滋味攪進心口恍如淩厲的劍,原來他沒猜錯,她給的、真的是毒……他胸口已連連泛腥,欲嘔難嘔,渾身陣陣憷麻、苦澀難調。
不知道是該笑自己算得太準,還是該嘆天命太狠。他感覺到眼前的世界愈發模糊沉淪,他趁着最後僅剩的一點力氣,摸索着拿起另一枚燕脂糕。
“不要!”小令箭懵然抓住他的手,一聲喊出,頓時淚濕滿面。
但嬴淮強忍着促喘,擡手擄開她的阻攔,仍舊咬上那枚燕脂糕、生生咽下。
小令箭連聲泣喊、哭得心口悶痛。嬴淮撐不住,身如蒲草緩緩倒下,小令箭撲上幾步,将他死死抱進懷中。
“你明明猜到那是毒,為什麽還去吃……”
她臂彎裏一度一度僵怵的體溫、回憶中一幕一幕堆積的溫存,都是她難以承受之重。眼淚斷線般落下,卻又聽見嬴淮摧心摧肺的聲音從她懷裏傳來,
“我說過,凡是你賭的,我都願意跟你落注。即使……你賭我死。”嬴淮擡起手,默默拭着她的眼淚,輕聲道,“我看不得你忐忑不安的樣子… ”
小令箭泣不成聲,她怎麽會賭他死、她怎麽可能忍心落注,“我情願你恨我!……為什麽不恨我?…為什麽還吃第二樣……”
嬴淮寂寂淺笑,“因為你哭了,你為我而哭,你傷心難過的樣子……我若不吃,我怕我死了、你會吃。”
一波一波情愫襲來,小令箭悲傷得睜不開眼,她的臉頰緊緊貼上他蒼白的容顏,他的口中嘗到一絲絲淚水的苦澀。
嬴淮似乎得了最後的安慰,反而忘卻了一些身體的痛麻,嘴角牽起一抹追憶的神思,
“這一生,我最牽挂的就是兩個人,一個,是我的小令箭,還有一個……”
“別說了,我都知道… ”小令箭立刻打斷了他。她當然明白、他念的是從舟,但此時此間,秦王正隔牆而立……
但既然秦王在聽,她腦海中忽然掠過一個念頭,她連忙忍住淚、謹慎地問道,“你難道,從來沒有怨過他麽?”
“怨?”嬴淮蒼白一笑,“只怨沒有和他早些相識。”
而秦王在暗室中見他毫不猶豫地為小令箭吞下毒糕,心中早已松動、信了他并非武王子嗣。此時聽見他這一句,剎那間、已将自己代入那一個‘他’字……
原來自己竟然将範雎誤會得這麽深?!酷刑加身、逼他自盡,範雎卻依舊不悔相識、對他不怨不恨…
秦王心中愧悔叢生,範雎明明為他幾次出生入死,拒免死诏不收、拒解藥不服,這般良臣知己,天涯難尋,自己不知珍惜、反而輕易懷疑逼迫……
秦王緊緊攢着拳,他如此待範雎,何來王者胸襟、何談君言無戲?!
但小令箭的聲音仍舊不依不饒,“可是他,總是誤解你……”
嬴淮的聲音在她懷中輕繞、愈發虛無缥缈,“太想信任,所以才會誤解… 其實緊要事上,他始終都信我、聽我……我又夫複何求?”
‘夫複何求’?一字一句都紮在秦王心上,正如小令箭想要的那種撕裂痛感。那一刻秦王幾乎想要破牆而入…
一牆阻隔外、又聽見範雎咳喘掙紮着說,
“此生唯一憾事……不能親見大秦一統天下… ”他一臂攀上小令箭的手,最後勉力一笑道,“但或許小令箭能看到,那便也是一樣的…”
……
小令箭分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回城郊空院的。天空隆隆飄雨,電芒撕破肆虐的風,那正是淮哥哥從小最怕的雷聲。
她倚在門後,淚水雨水交溶流下,回憶中,仍是淮哥哥并無猶豫的眼神、默默吞下毒糕的那一幕幕。
回憶的末尾,是她跪在秦王腳下,求秦王信他、信他身來孤兒、信他向來忠心。
秦王又怎會不信,他這般狠厲待他、他仍舊道他只是太想信他,最後的所求所願、亦仍是‘大秦一統天下’,這般忠心、豈會是一個蓄謀奪位之人?
小令箭其實早就猜到那糕中毒藥只是痹痛假毒、也猜到秦王以她性命相逼只為試探,但她沒有猜到,嬴淮竟會如此決絕。
“…凡是你賭的,我都跟,即使… 你賭我死。”嬴淮的聲音反反複複像一場咒決,禁锢着她、令她頭痛欲裂。
最後的最後,她看見秦王眼底水汽霧朦,分明已經動容。他怔怔邁過幾步,忘卻君王膝下之尊、單跪着抱起毫無知覺的嬴淮,悔痛地道了一聲,“範雎,是寡人錯了……”
☆、112并非無解
楚姜窈以為一切可以稍稍塵埃落定,卻忘了若命途注定崎岖、關隘之後仍會有高崗。
秦王在她面前長身立起,召入王稽與幾名死士營的得力幹将道,
“定是有人栽贓陷害、欲借寡人之手除去範雎、以斷寡人左膀右臂……爾等翻遍秦國、務必為寡人搜捕真正的嬴淮,替範相洗去冤屈、也令寡人安心!”
原來這一場危險不是結束,而只是開始。姜窈這才想明白,‘嬴淮’這個名字經年未曾有人提起,但一旦跳入秦王視野,便是勾撥在他心底深處的刺痛,秦王必定會傾力搜尋,絕不會容忍一絲隐憂。
“窈兒… ”雷雨中、傳來從舟急切的聲音。
他攏上她肩頭,雖有暖意、卻反而令她怵的一顫,霎那打斷她的思緒。她一眼回望、語塞哽咽。
這兩日來,姜窈與哥哥突然失蹤,虞從舟心中焦灼萬分,輾轉打聽方知是被秦王暗中關押。他隐隐已經猜到怕是與哥哥的身世有關,但一夜之後聽蘇辟傳來消息、秦王已然放了哥哥回府。想不透其間因由,只覺得那些糾葛愈加撲朔迷離。
姜窈忽然牢牢地抱定他,潸然低語,“從舟,若有一天我要害你、欺騙你,你要揭穿我,不要縱容我……”
“窈兒你怎麽了,究竟發生了什麽?”
她哭得愈發傷心,“秦王要我逼淮哥哥服毒,我真的去了……我帶的燕脂糕,他全吃了… 他明明猜到糕裏有毒,他還是吃了!… 他以為我要毒死他、卻還是縱容我… ”
虞從舟不知該從何安慰,聽不明白事情經過,但感覺的到、姜窈分明陷在一種絕望中。他低下頭、拭去她面龐的淚滴,
“別擔心,蘇辟說、他們已經放哥哥回府了。”
“不,你不知道!”姜窈掙開他懷抱、不斷搖頭,似乎早已茫然無措,“王稽已經發現旸山山谷中的童冢裏、根本沒有嬴淮的屍骨,他們已經知道他還活着!秦王絕對不肯善罷甘休,他已經派譴死士營徹查嬴淮的下落… 死士營無孔不入、無往不利,再查下去、淮哥哥還是生死命懸,沒有一天能安寧……”
虞從舟立刻明白其中厲害,原來一切只是暫時被掩蓋,秦王或許信了當下、但他終究要的是連根拔起……從舟心頭遽緊、面上卻不敢流露,怕姜窈愈發擔憂。
他把姜窈摟進臂彎,想要道幾句安慰,忽然發覺姜窈渾身燙熱,再仔細查看,她已經陷在沉昏中,竟是不堪意念折磨、燒起了風寒。
雷雨依舊瓢潑淋下,虞從舟立刻将她打橫抱起,送入房內,不讓她再淋到半分。他迅速為她換了幹爽衣裳,一遍一遍拭去她發上雨水。
拭得幹雨水、卻拭不幹她的淚,她在寒熱昏迷中,依舊隐隐啜泣。虞從舟心痛無邊,聽見她時時喚着哥哥的名字、語聲無助而又酸楚。
她這般絕望模樣,忽然讓從舟想起從前在骞泠地牢中、最後臨刑那一夜,她也是不斷在昏迷中、喚着哥哥、憂心他的安危,甚至全然忘了她自己身上的傷痛。
見她在昏睡中輾轉反側,他緊緊摟住她,面頰貼着她熨燙的額頭,但仍然無法緩去她一絲焦慮。
他明白,哥哥是姜窈心底最深的牽挂、與生俱來的付出、願意以命相換的珍貴。若哥哥倘有不測,窈兒從此都不會再快樂。
…窈兒,哥哥和你、對我來說,又何嘗不是這樣?
……
虞從舟尋了醫傅為姜窈看脈診治、再按醫傅所囑買齊了藥,一扇一扇在屋角煎着藥。
藥汁漸濃、他心中的一種意念也益發濃烈。哥哥陷在生死險境難覓出路、窈兒也沉入無邊憂慮不能自拔,而他自己、其實正是那個可以改變這一切的人。
窈兒以為哥哥陷入絕難之境、必定無解,但其實那并非無解,只不過她從未想過、世上可以有另一個‘真正’的嬴淮、替他去解前世今生的恩怨。
待那一切了結,秦王會親手令‘嬴淮’消失于人間,從此、他便再也不會去追查什麽。哥哥就可以安全的以‘範雎’之名立于秦廷、永解隐憂。
只是那樣、到窈兒知道結局的那一天,又會是一場心痛折磨……窈兒所盼不過只是平安靜好,卻一生都未得過,若再添上那樣一幕,只怕她從此會将那種刺痛刻在心上。
他吹涼了藥,摟起姜窈,一點一點喂給她喝,她似乎一點都不覺得苦,不曾稍稍皺眉。他心疼難述、他的窈兒吃過太多苦,竟已這般習慣。
忽然想起,從前姜窈也曾問過他,“如果明知前路千險萬阻、必死無疑,最後的時日裏該如何待你愛的人?”那時他曾答說,“…我會想辦法讓她忘了我,希望她再也別想起我。因為讓人痛苦的,不是失去、而是記憶。”
回憶清晰地在腦海中閃過、他忽然想到一個兩全之策,如果、可以讓姜窈忘記他的存在,那麽,他既可以救哥哥脫離困境、又可以讓姜窈不必為他而難過…
…或許、哥哥當日在忘川上教他的那種解脫、冥冥中就是為了這一刻…… 這個念頭忽然漫開、在他腦海中漸漸紮下根,不免還是刺得他有些心酸
……
夜半時分,虞從舟寂寞一人立于忘川河邊,憶起與姜窈在這川水上順流漂蕩、靜聽蟲語鳥鳴的那一夜。天地寂寂,那時無言,默契冉冉攏在他們心間,溫暖得讓人願意用一生去懷念。
原以為、劫難之後的那番重逢,終于可以平靜長遠,但命運果真不會就此饒他。一場缱绻、依舊只是一段短暫。
他擡眼去尋舊時影蹤,山水空靈,映得他的眸光清冽而又純澈。想起那夜姜窈始終暖暖地擁他在懷,他唇角牽起柔柔的笑。
……但既然注定只能是短暫,就莫再刻在她心上、傷了無辜的将來。
此時此刻,他方才明白、為何這忘川中溪水如此清透、卻全然沒有魚。因為這是忘川,魚兒飲過,便忘記了過去、忘記了這裏,游向大河,再也不記得曾經在這忘川中有過的玢美一幕、再也不會想要回到那出塵入仙的過往。
有風拂過,他身上冷了冷,散逸的長發飄掩在他臉頰,淩亂發絲中透露的那雙明眸黯澹了片刻,重又散着栗色清澈的光芒。
他彎□,用竹筒汲了純淨的忘川水,放進錦袋、與忘山上采摘的湮情葉一起、別在腰間。
……
慢慢煎煮,忘川之水、忘山之葉,一室之中飄蕩着淡淡茶香,并沒有行将抹去一切的哀苦。
從舟息了火,将茶盞置于案上,靜靜等茶變溫變涼。
他與她之間、還剩下,一盞茶涼的時光。
他凝着姜窈,忍不住輕輕撫摸她的發絲,從前許多對望,而今一一記取,依舊明麗動人。
若他是先遇見她的人,若他不曾許過“永不愛她”的誓言,他們是否可以、多愛幾度春秋?
但即便愛的再早,身世是三生石上刻定的,畢竟還是、逃不過今日這場宿命吧?
為何他偏偏注定秦王血脈、為何她偏偏生于間諜世家……亂世之中,他們兩人都是抽身不能、隐世無路。
這時姜窈微微顫了顫,他摸上她額間,體溫已經低了些。但她忽然緊張地睜開眼,神志似乎還有些恍惚、雙眸不覺又被淚水打濕、怔怔看着他道,
“秦王不會善罷甘休的,他們徹查下去、一定會發現的……該怎麽辦?淮哥哥不能有事,不能有事… 救救他……”
“他不會有事的,我有辦法。窈兒,別擔心。”從舟憐惜地抱起她,一字一句向她承諾。
“真的?”
從舟凝着她的雙眼沉着地點了點頭。她的目光中緩下一些緊張。
姜窈燒了一整日,只覺口幹舌躁,望見幾案上的茶盞輕聲道,“水,我想喝水…”
從舟連忙起身取了茶盞,但走回榻邊時,心口還是霎的一緊,手指微微顫了顫,忘川水中的湮情葉又随之沉浮了幾圈。
他忽然抑制不住、眼眶中漾起一絲水汽。怕被姜窈看見,他手一攬、緊緊摟住她,禁不住地啜吻她的額頭。
“從舟?”姜窈感覺到他疾速的心跳,在他懷中略有不安。
“窈兒,從今往後,你要好好待自己… 別再為誰血脈受毒,別再為誰裝啞凍僵,別再為誰認罪受刑,別再為誰作戲替死……你行走列國這麽多年,為什麽總還是這麽叫人放心不下?…”
虞從舟越說越心疼,想起窈兒自幼飄泊,曾經為他哥哥而活,為楚氏家族而活,後來、又為他而活……上天何時可以憐恤、還給她一個清清靜靜、簡簡單單的世界,讓她只是單單純純地為自己好好活?
“你在說什麽?你怎麽了?”
從舟忽然想起、姜窈始終都不願‘憶起’那些過去,連忙将往事重新塵封,“沒什麽,那些事,你都不記得了。”
他壓下眼中水霧,緩緩松開臂彎,姜窈懵然看着他。他盡量像往常一樣潤眸一笑道,
“不記得了好,不記得的事就再也別去想。”
他把茶盞遞到她唇邊,喂她慢慢飲下。這一盞茶之後,只盼她的世界中、永遠不再記得有他。
☆、113血洗恩怨
待姜窈睡熟,已是深夜,虞從舟換了一身暗紫錦袍、輕聲退出小院,一路向公子市的府邸而去。
走到一處高丘、可以俯瞰整個鹹陽,他眼前忽然浮現出他們宿在畫舫中的那一幕,她眸光輕靈地說,“星辰很美、山河很美”,那時、她還笑着叫他“虞美人”,笑着對他說,他是天下最賞心悅目的人。
從舟此刻終于體會到哥哥說過的“最愛二更天”。他在黑暗中前行,腦海裏閃爍的都是和姜窈風雨随行的畫面,他可以随心地和她說着話,仿佛她就在眼前,可以聽見他所有的語言。
窈兒,你說過,在生死一線上、人與蝼蟻一樣,都沒有選擇。但是有福的人,能選擇死的意義。我的意義又在何處?
你會怪我,沒有為你而活、沒有為你而死麽?但如你這般懂我,又怎麽會怪我?
我是為了親情、為了換哥哥一命而選擇不歸之路麽?或許可以這樣說,因他是我、唯一的血親,我舍不得見他因王權的傾軋、人心的黑暗而死去。
但是更重要的,是因為他谙謀略、懂天下、識人心、知進退,而他又身居高位,他是一個能為這亂世中最強的國家操舵的人。若他死了,天下一統只怕又要延晚百年。
若我以‘嬴淮’之名,死于秦王之手,哥哥今生就不會再被上代的恩怨羁絆,他可以抛下前塵、堂堂正正的活着,做一個功垂青史的秦國相邦,強盛秦國、加速天下一統。這是父王的夢想、也是哥哥的夢想。
而我的意義、就是換他一個圓夢的機會,或許能讓七國百姓少受一百年戰亂颠沛之苦。
到天下合一之時,雖然可能、仍會有我父王母後那樣的悲劇發生,但至少、不會有小令箭流離失所、在戰場上握箭啼哭的悲苦再重演……
虞從舟迎風眺望暗夜王城,原以為心中已經足夠堅強,但遠處點滴燭火燎燒在他視野中、還是倏地刺得他落下淚來。
……窈兒,你最懂我,可知我這一生,最覺得無力、無奈的,就是沒能早些識得你。
如果我們第一次在魏國相遇時,我就曾握緊你的手、從此不讓你離我左右,那樣,就不會讓你生為死士、韶華暗掩,也不會讓我們之間蹉跎數載,傷痕累累。
窈兒,原來走到最後,我最舍不得、放不下的,還是你。
不是社稷,不是天下,而是刻在我心上、刺進我眼眸的你。
事到如今、想到你,我還是會淚流難止,還是會畏懼死亡。因我還想,好好愛你。
我會不會,很沒男子氣概?我是不是,不再賞心悅目……
……
虞從舟原本沒有辦法能進公子市府。但因公子市自從範雎一席提點後、常常假着臉皮、殷勤往城郊別院中梳攏虞從舟,因而這一晚、他持着公子市之前贈的玉佩,輕易得了他府上守衛的通報,與公子市會于府中密室。
“你、想要我向王上舉薦你?”見到虞從舟求見、和聽到這句話同樣令公子市大吃一驚。
“我離開趙國日久,如今即使秦人放我回去,趙王也必定懷疑我的忠心。我曾逆過秦王的意、構陷過範相,趙王必不信我能全身而退,必定懷疑我已成秦人暗間… 既如此、那倒不如,在秦國謀一席用武之地。”
公子市眯眼而笑,“虞卿終于想通了。虞卿通曉趙國地勢兵力,若肯事秦,必得王上重用,但為何會想到我?”
“範相與我有仇,秦王肯定心中厭我。秦國朝堂、我孤立無援,終不長久。若能與公子結為一黨,方可立足。”
說罷他深深一揖,再次懇求公子市引薦他去見秦王,許諾會将趙國胡服騎射虎骁軍的兵力圖呈與秦王,以求信任。
虞從舟盡量演的謙恭逼真,尴尬之處、便仔細回想姜窈平日假演人生的模樣。
……遇見姜窈之前,他從來不屑飾掩真情真性;遇見她之後,他越來越陷入一場戲,不知不覺便會成為其中一個角兒、演得比對戲人更逼真。
公子市聽他願意交出兵力圖,心中一喜,若是由他将虞從舟引薦給王上,這也算是他立的一件大功,不枉他這些日子在他身上花的心思。如此一想,便立刻安排第二日清晨帶他進宮見秦王之事。
聽聞虞從舟肯歸服秦國、并獻上趙國虎骁軍的兵力圖,秦王與宣太後亦覺驚喜,屏退衆人、令公子市與虞從舟進懿宮密談。
秦王見過公子市對虞從舟的狠戾,沒想到未出多久、虞從舟已肯向公子市投誠,這倒令秦王對公子市說服人心的能力刮目相看。
這一回虞從舟跪得很恭敬,連眼神中都透着謙卑。秦王笑中有得色,反而允他平身。
從舟颔首取出一卷羊皮地圖,躬身奉與秦王。秦王仔細研看這卷地圖,眼角眉梢盈盈揚笑,既然知曉趙國如此軍機、不出三年定能踏平趙國、圈逼魏韓。
虞從舟不着聲色地向秦王靠近了幾步,從懷中取出一枚精工細琢的玉佩、雙手托着獻與秦王道,
“從舟另有一枚王室信物,已随身珍藏了多年,王上見了必定歡喜。”
秦王只道是趙王賜予他的軍中令信、他也欲獻出以示誠意,便也沒有在意。兩旁侍衛見那是玉而非兵器,亦沒有上前攔他。
虞從舟走的近了,秦王瞧清楚那是一闕半圓形的美玉,玉質珍稀,一看便是王室之物。
秦王微笑着正欲取過,一旁宣太後看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