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地向下拉沉自己。

姜窈立刻懂了他的意思。他是想要加速炙心的速度,不想給她猶豫的機會、不願她為救他再去涉險…

即便她演技再高、此刻又如何再演冷漠疏離,淚水猛然逼上、顫于睫眶。

公子市陰笑着向王稽指了指她雙眼,此時連王稽亦沉下臉來,“小令箭,你竟真的對趙人動了情?!下一個該處死的看來是你!”

王稽手一招、身邊死士就要上前揪綁她,忽然地牢口一道亮聲傳來,“都住手。”

……

衆人一驚,簌簌回望、竟是秦王。

秦王忽然來到地牢、令公子市等猜不出因由。但一衆侍仆之後,範雎蕭蕭然落步而來,想來又是他起了什麽慫恿之念。

侍仆為秦王擡過一把椅子,秦王施然坐下。

範雎隔着衆人看了一眼楚姜窈,冽冽郁思、酖酖悸動、在心中激蕩肆狂,卻都只能掩在淡淡的眼波之後。

他立于秦王身側,恭順低首道,“王上,小令箭她,不可能與那虞從舟有私。”

虞從舟猛地聽見是哥哥的聲音,滿心憂慮之痛頓減,哥哥來了、定能為窈兒解圍。

“因為小令箭與微臣、數月前已行夫妻之禮、已有夫妻之實。”

……方才看見姜窈手疾已愈時,從舟已經猜到,此時聽見哥哥親口道出,他還是難忍凡心、禁不住一口黯血反湧,溢在喉頭如濃酸燒過。

虞從舟悒悒別過頭,朝着裏側灰牆、不敢讓嬴淮看見他畢竟落寞的表情。

“我二人自幼青梅竹馬,婚嫁只為兩心相悅,加之微臣向來不喜奢張,因而未曾設宴、并無朝官知曉。但姻娶之實、王上若不信……我知她左腿至深處、內側有心形紅色胎記,王上可使女侍相驗之。”

胎記?從舟睜開眼,只看見高牆灰澀一片,那是他都不知道的秘密……。

秦王女侍将小令箭帶入側牢,退去裙裾,的确見到那顆紅色胎記。

公子市冷道,“胎記之說,本就可以一語相傳,倒不見得是有什麽兩情相悅吧。”

範雎恬和一笑,“那麽,‘銘心刻骨’可算是兩情相悅之證?小令箭與我,皆在左胸心口紋有相同蓮花紋身、以為相愛之證,亦是我二人定情定姻之信。”

聞言,楚姜窈在側牢中亦微微一怔,難道嬴淮他……尚來不及細想,女侍又進側牢中褪下她的衣衫查看她胸前那處紋身。

範雎在衆人面前緩緩繞開腰帶,雙手握住前襟,略有猶豫,但還是橫心一扯,左胸口那朵蓮花繡紋□出來、蓮色栩栩如生。

女侍上前對比校驗,回禀秦王道,“紋身确實一樣,兩朵同是并蒂蓮。”

并蒂蓮花開,應有一心拆……哥哥是人上臣,自己是階下囚,窈兒一生,本就該這般托付… 從舟手腳早已冰涼,全身只剩心肺沸滾着紫焰燎燒的溫度,漸漸焦若炭灰… 思緒亦在煉火中益發混沌。

王稽雖然心中仍有疑惑,但一想起當初拿範雎性命逼迫小令箭做了死士、便岌岌後怕。那時哪曾想範雎竟能做了相邦,還與小令箭結了夫妻……他此時只怕範雎尋他複仇,哪裏還敢出言質疑。

秦王硬着眼神看向公子市,“四弟,你險些傷了範相的夫人。以後做事要有分寸!”

公子市不情願地應了一聲是。

秦王瞥了一眼牢中渾身是血的虞從舟,向範雎道,“不過那虞從舟……範相當真願意饒他一命?他與你、畢竟有生死之仇。”

“過去之事微臣并無意追究。之前王上執意要殺魏齊為微臣報仇時,微臣也不過是想利用這借口為王上伐趙奪城……現在魏齊已死,虞從舟又送上門來負荊請罪,已沒了這讨伐趙國的借口……”

範雎又略有深意地笑道,“況且,世人皆知,他是趙王的心頭之好,若他在秦國被酷刑處死,只怕激怒趙王,極有可能逼得趙王舉兵伐秦,那對大秦來說,倒是得不償失了。”

秦王悠悠哂笑,君王一怒、為心頭之好舉全國之兵力讨伐鄰國,那,不正是他自己剛剛做過的麽……

“也罷,随你。”秦王笑着起身,睨了公子市與王稽一眼,轉身向牢外走去。

秦王一衆消失于視線,公子市還是冷着臉,範雎上前淺淺一揖道,“虞卿其人、公子本當好好利用……多年來他始終是趙王的入幕之賓、主政功臣,趙國從九原到高唐的地形險易、兵力多少他無一不曉。公子若能套得他的真話,于王上面前、便是大功一件。”

公子市哼了一聲,穿胸灼心的刑罰都沒有用,哪有那麽容易叫他開口?

範雎似乎猜到他的心思,“公子,虞從舟畢竟曾是趙軍主帥,經年武将、往往吃軟不吃硬,公子若要撬開他的嘴,用刑只怕會适得其反。還是要溫言相磨才好。”

公子市砸了砸嘴,臉皮牽着一點笑說,“既然王兄都說了、殺不殺虞從舟全憑範相的意思,我當然聽範相的……這便去滅了那火燭就是。”

☆、108真假忘川

清晨,近郊一處翠牆別院。

嬴淮打聽到公子市将虞從舟軟禁于此,輾轉來尋。但找遍別院,竟不見從舟影蹤。忽然看見飼馬人的馬車停在側門,嬴淮心中似乎猜到幾分。走近馬車,兩大桶馬料邊的雜草堆裏隐約有一人蜷縮着。嬴淮撥開草芥,果然是從舟。他身上還滲着血,不知哪裏來的氣力,竟能爬過這麽遠。

嬴淮見他命息微弱、面無血色、雙唇慘灰,不由心中酸痛。伸手去抱他,他忽然渾身一顫,猛地睜開眼,驚惶地望向他。

恐懼中終于看清是嬴淮,虞從舟抑下碎咳、殘息游離、問出一句,“你若放過我… 秦王可還會守諾、放了平原君麽?”

嬴淮痛心叱道,“就算這次放過他,下次我還是要攻趙、還是會擒他,你又有幾條命可以換他?!”

虞從舟避開他的眼神,愧疚道,“我說過絕不與你作對,卻還是… 但我真的沒法眼睜睜看着……我不想欠平原君、更不願欠趙國。”他帶着些懇求,又道, “我知道……你也想要趙軍兵防圖。可是我,我不能說。”

“所以你想逃?!殘敗之軀又能逃到哪裏?”

“我知道自己早就無處可逃… 能不能成全我、把我帶去沒有人煙的山裏?我在這裏、若是不肯開口、只會受公子市更多□。”

嬴淮怎會不知從舟的心性,想到父仇母恨不得報、弟弟又在同一個仇人手中身陷囹圄,心中揪痛糾纏着無奈,情不自禁地将從舟抱進懷裏。

虞從舟傷口頓時劇痛、心不堪負,咽下兩口腥澀,摒着僅剩的一點氣力說,

“你和窈兒都安好,我并沒有什麽再牽挂的。你不必救我,我的身份會連累你,把我放在遠遠的地方就好… ”

……

鹹陽向北幾十裏的甬山上、有一條江,江水異常清冽,無雜無沙、一望透底,但江中不知為何卻也沒有魚。

沒有人知道這江叫什麽名字。

一葉小舟飄蕩在江面。水色透青、遠遠看去,倒好像小舟浮于天際、飄于雲上。

虞從舟漸漸有些蘇醒,身上雖無力氣,但似乎傷口裂痛消了許多,心間焦熾的折磨也淡了幾分。

他恍然睜開眼,發覺蕩在舟上、周圍山水一色,碧青澄澈,白雲沉在水面上,霧氣朦胧、溫潤染身。

這裏竟似是天上仙境。他以肘撐起身,身體輕飄飄的。自己究竟是到了哪兒了?

雲霧間飄着一道淡淡的茶香,他轉身去看,竟見嬴淮坐在船尾、燃着一只小爐,爐上熏着一壺茶。

“感覺好些了?”嬴淮透過霧氣望着他。

哥哥終究還是舍不得他……但自己明明幫不了他,他想要的他不肯給……他輕輕一聲嘆息、謝字已不知輕重,“哥哥又為我耗了許多時日?”

嬴淮默然不語,從舟忽然憂心問道,“但你若在此,讓窈兒一人落單,她可會危險?”

嬴淮側過臉,眼波随着水色斑駁支離,

“我與她、并未行夫妻之禮、亦未有夫妻之實。那日只是說與秦王聽的。”

他并不去看從舟神态,寞寞又道,“我也是幾日前方知她還活着,是平原君悄悄帶她入秦的,當初,或許也是平原君救下她的……可惜我從前不知,将平原君一衆都軟禁在漱幽宮,那時我盛怒難抑、一心只想讨伐趙國為她複仇,未曾想、她還活着、與我一般、就在鹹陽城中。

“還是她猜的懂你的心意。她知你必定擔憂平原君安危,所以逃出軟禁之處,重回王稽帳下作宮中侍衛、是想要見機救出平原君。她明白這會亂了我的計劃,所以亦不敢來見我。

“她世家都是秦人,卻因為你,寧願違我的意、一心要救一個趙國公子……她心裏只有你,她等的人也只是你。”

一江向晚寂寂,二人對坐寥寥。

沉悶許久,虞從舟怔怔開口道,“竟是平原君,救下了她……”

嬴淮以竹筒舀起江中清水、悶于壺中,一顆心猶如茶片一般在沸水中上下蒸騰。

“她的手疾、也是平原君尋了扁鵲傳人、為她醫好的。我從合澤撿到她時,她才一、兩歲。我從小帶着她、為她穿衣換裙……所以那腿側胎記,只是自小就見過罷了。”

“哥哥不必向我解釋……”從舟聽出他語中悲意,不由亦覺得風木皆寒。

“我的心自然不會向你解釋。我只不過,不願令你誤會她。”

嬴淮撩起羽扇,晃過水面的風,将小爐中的火扇得更旺些。

“至于那心口紋的蓮花… 當初她年少無知時,有惡毒女子騙說是她母親,将她騙入勾欄。因她不從,那女人曾燙傷她胸口……後來救出她後,她也總以此為不潔,自艾自棄。我便哄她說,蓮花最純潔,若紋一朵蓮花遮住疤痕,就可以擺脫過去。

“我為她紋過一朵,後來無人知曉時,我在自己胸口也紋了一朵。不為擺脫、只求與她糾纏一世… 那時,的确是有與她并蒂連理的奢念……”

嬴淮倏地一擡眼,望進從舟眼中道,“但我和她之間,向來只是我一廂情願。你莫要疑心她。”

虞從舟眼波通透,搖了搖頭道,

“窈兒心裏始終有你,我知道。……你也知道。”

嬴淮搖扇的手忽然停在空中,一心難全、兩情相對,這一生為何會愛得這般疲憊。

山風輕動,從舟的卷發拂過面頰、雙瞳中映着散不去的心底柔波,

“一輩子就這麽短,一個人若能真心真意地愛過兩次,亦是一種幸事,我都願她珍惜。”

嬴淮未料到從舟會這樣說,心中卻還是不肯放過自己,“但我畢竟在衆人面前傷了她的清白。”

從舟見他眼底水霧閃爍,不禁有一絲怪異的感覺,又見嬴淮手間愈發顫抖,惘然急問,

“你、你要做什麽?”

嬴淮只是淡淡一笑,為自己斟了一杯茶,羽扇迎風、微點江面道,“這江、名為‘忘川’,這茶葉、出自忘山上的湮情樹。忘川水與忘山茶,慢慢炖煮,飲後便可忘情……我帶你來這裏,就是要你放心,從此以後,我自會忘去她,再也不會讓她困擾。”

杯沿輕抵唇邊,嬴淮落寞欲飲,燙熱的蒸汽迷蒙了他的雙眼。

虞從舟忍痛跪起身,廣袖一甩、撩飛了嬴淮的手中杯,一杯一茶皆盡落入忘川。

“你不必忘記她,我也不需要誰成全。此生不管她愛誰,我心裏都是一般戀着她。她從不讓過去的束縛自己,哥哥,你也不必… ”

……

那一撥一撩,又牽扯傷處,須臾,從舟再強撐不住,又鈍鈍地陷入昏睡。

嬴淮重又斟了一杯忘川之茶,悵然一笑望着從舟的睡顏,他竟真的會信……世間安有忘情水,想求得忘情水之人,不過都是,情深成癡、癡人說夢、夢淺而終、終難忘情。

他只是想從此了斷自己的殘念,用從未愛過的神情,去愛從不屬于他的小令箭。

咽下清苦薄茶,假裝自己已然忘記。但腦海中、小令箭自幼到大一幕一幕的婉轉輕靈卻更加清晰生動。嬴淮苦笑着仰面躺在舟上,襯着雲霧眺望她的模樣,從心口喚出幾聲“小令箭”、悒悒輕聲而嘆,

“此生此世,我仍愛你……此愛此心,與你無關。”

……

沉睡猶如隔世之久,從舟毫無意識地随着小船漂于忘川水上。嬴淮已不知去了何處。

夢一點一滴醒透,從舟聞見花香袅袅,在身邊層層醞開。

聞香識人,那是窈兒的溫醇。他愣了一瞬、迫不及待地伸出手,這一生、竟然還能、再次觸到那段體溫。

他不敢睜開眼,怕與她重逢第一眼、會被淚水淹濕。他将額頭嵌進她懷中,默不作聲地摟在她的腰間。

姜窈亦輕輕抱攏他,一寸一寸拂過他的卷發。等過太久的變遷,這一瞬間,生命仿佛飄于雲颠,不敢回首從前。

她眼中幹涸、心中翻湧。明明度過無數盼念,但夢幻變真時、她只是輕輕吻上他的發線。

那一吻、是他生命中失落已久的天真,他蜷起身,告訴自己不必再害怕夢,因她終于不再是夢。

她就在他身邊,這樣真實。

兩心依依,相擁無言。絲毫沒有身體上的欲念,只想偎着彼此胸口的溫度,從此朝朝暮暮。

日升月移,微微有些天明,小船依舊飄零于水上,二人卻像是在此間生了根。

一夜沉默對眠,從舟的世界中似乎空靈的再不剩下其他,從前不知、愛意可以這般簡單、而又凝着默契。他與她之間,不需要語言、不需要激熾,只是淡淡如水、已醇醇入心。

在淩晨最寂靜的時分,他聽見姜窈輕輕開始哼唱,她聲音黯啞,飄蕩在他耳中卻像是天外仙音……

雲深深

暗裏輾轉星辰

輕酌淺聲

唱與誰聞

水涳蒙

隐約鏽凝前塵

韶華可剩

半點舊痕

蕭瑟心門

換誰空等

等在無望歸程

一程一程悄冷餘溫

霜染舊城

不堪一夢

夢過生死變更

一更一更刻盡殘

☆、109處心積慮

數日之後,虞從舟在郊外長亭與平原君送別。那時方知,是趙王救下了姜窈。

一年未見,平原君似乎亦憔悴許多,但終于見到從舟,他眼中閃爍着紊亂的光芒。

二人沿着長亭且行且惜,還是平原君停在一段闌幹邊、先開了口,

“王兄說,你愛那楚姜窈,他怎會看不出來… 她既是你愛的人,他不會狠心去傷害、即使她是秦人……王兄還說,護你救你他都來不及,又怎麽舍得親手埋下你和他之間的隔閡。”

一字一句、都像是王在他耳邊輕語,從舟立在風口、衣袂微蕩、心緒難平,想不清自己究竟修了何種福緣,竟處處得人恩蔭、一再絕處逢生。

原來自從趙王試出楚姜窈的真心,便想着要放過她。也是夙緣巧合,姜窈被押入死囚牢時、要求以黑布罩臉……于是行刑那日,趙王将另一名死囚蒙上黑布、換下了她。

平原君換了個姿勢、避開他的視線又道,“但楚姜窈在趙國畢竟是被定了罪名的秦國間諜,王兄不想你與她在趙國相見、怕再次累你入罪。王兄本想把她送回秦境,是我……是我一時妒意蒙心,恨你竟愛上這女子,所以在半路上悄悄把她截下。

“我把她軟禁在府中,原本是想、要讓你與她再難相見,或許你就會回心轉意忘了她……但沒想到你聽說她被處死、心神俱滅,從此不見了影蹤。若你自盡,我… 我真的害怕是我逼死了你!所以我再不敢有別的貪念,揣着一線希望、帶她入秦來尋你,純粹只是想要你知道,她還活着……”

一場寂靜,亭外芳草不再,枯葉飛零,從舟感覺得到,平原君心中也開始學着掩藏酸楚。愛恨之苦,是不是會令所有人都寂寞到這一步?

“……謝謝你,醫好了她的手疾。”心緒雜亂、卻說不出其它。

平原君搖了搖頭,“那一路上我想過許多過往,那時方知,我對你、畢竟不如王兄……王兄說過,他對你必竭盡君王之力,予你所愛,取你所求… 是我從前未懂。”

平原君嘆了一息、淡淡一笑,那個瞬間、他忽然少卻了許多少年時的跳脫歡愉。

從舟忽覺揪痛,懂心懂情又如何,只會教人黯啞了念盼、藏匿了願求。

如他對他、其實明悟在心,卻仍是無以為報,只是将更多虧欠、向記憶深處堆疊。

好在平原君忽然回眸一笑,視線中又流轉着從前的那種少年不羁,

“從舟,如果我們能夠重回少年、重新來過,我到底要怎樣做你才會選擇我?”

虞從舟身上一怔一麻,眼神游開、習慣性的仍有閃躲。

平原君似乎并不在意,出神地幻憶着各種可能,忽然隔着衣袖牽住他的手,眼中散着一絲冀想的光,

“是不是該強留你與我一起在宮中長大?宮中除了王兄的女人、再沒有別的女眷,那樣,你便只看得見我。”

他這出格一問,倒令二人間沉冷的氣氛換了昔日的暖色、拖着從舟亦入了戲。

從舟懵懵而笑,很實誠地“嗯”了一聲、點點頭,開口卻是,

“若真如此,甚好……我會選王。”

“你!”平原君立時垮了笑容,郁氣難籲、手指狠力捏扣、痛得虞從舟微皺了皺眉,

“那就該強扣你在我平原君府中,看還有誰敢比我出挑!”

虞從舟忍着疼平複了表情、又一次很實誠地答道,

“若真如此… 也甚好,你府上三千門客、才子如雲,我會選範雎。”

“呵呵,呵呵,”平原君眯着眼、喘出兩聲冷笑,“倒也是,以你隽秀天下的儀容、說不定當初能留住範雎的心,他便不會離趙、不會入秦,與我趙國倒是一件大功。”

“嗯。如此這般,可算是雙贏,我歡喜,王也會歡喜。”虞從舟見平原君被挑得岌岌有些上了火,一瞬間似乎真的有一種重回兒時的喜感,便更是強忍着心中暗笑、一裝到底。

卻不料平原君占不到言語之利、忍不住反撲上來、圈抱着他便向地上滾砸而去。虞從舟好生後悔、怎麽竟忘了他虎虎生威的小孩心性說暴發就暴發… 他頓時預感身上傷口必定又要撕裂、渾身悸的一顫。

他閉了眼,但傷口卻并沒有砸在地上。落地那一瞬間,平原君一挑臂彎,轉了身姿,自己以背着地、從舟的前胸壓在他身上。

這姿勢委實尴尬,從舟掙紮想站起,平原君反而更加用力锢住他,那固執模樣當真與兒時無異,從舟忍不住撇頭淺笑。

見從舟熟悉的笑顏一如從前、依舊似雲般清隽出塵,平原君又癡了幾分,悟嘆道,

“竟是我錯了上下… 從前我總是想着要撲倒你,但原來你喜歡撲倒我!”

從舟再次無語、忍笑忍的傷口內裂。

“我明白了,王宮、平原君府都不好。其實我早該放下架子、住到你虞府中去。”若能像楚姜窈那般好命、與他朝夕相處、哪容他不生情?

從舟定定看着他、又點頭道,“若真如此,我家窈兒的手疾倒可以早些得治。”

平原君紅着眼瞪住他、再不說一句,從舟這才撤了懵懂眼神,歉然道,

“趙勝,你是君、我是臣,我不該逗你……你對我百般癡護、我記在心裏,但今生難還。來生……”

平原君見他漸漸澀然的眼神,心間倏地飛冷,

“虞從舟!你難道、連來生都已經許給她了??”

“我沒有。來生的事我說不準,許給誰都只是敷衍。”

從舟的眼神清澈簡蔚,沒有一絲矯作,平原君忽然綻出一抹明亮的笑容,圈住他一骨碌坐立起來,

“就憑這句,我沒選錯人!”

從舟疑惑他的由怒到喜,平原君倒愈發悸動道,

“你不是情聖,我不司天命。你不許我來生,才是真的坦誠待我、一如兄弟!”

平原君奔入亭中取來兩杯酒,二人持酒對立,把一番踐行唱出結拜的味道,

“從舟,我為尋你而入秦中伏,你為救我也不惜入秦受刑,你待我,亦是百般癡護,只不過你不自知。我能與你自幼相識相處,從不遺憾。”

虞從舟手中那杯踐行的酒微微震顫,溢在手上、難辨是燙是涼。

握不住的遺憾,飲不盡的離傷。平原君一擡手、喝完杯中酒,終于轉身向趙而去,臨行、他爽朗地笑了笑說,

“你不選我并無所謂,你始終當我是兄弟就好。夫妻有什麽好,不過是半世的事,只有兄弟、是一世的事。”

……

時至隆冬,又是一夜飛雪無邊,嬴淮忽然接到秦王旨意令其入宮。甫一入宮門,他下轎行在雪上、卻突然一腳踏空,冰殼下的泥水浸濕了鞋襪。

嬴淮隐隐有些不好的預感。為何每年冬天,總是有不好的事發生……

果然将将踏進懿宮大殿,殿門就在身後重重扣上,門外的侍衛們腳步沉悶,似乎身上都攜着重劍。

懿宮、對嬴淮來說是最無法忘卻、也最攝心的地方。二十多年前,在他單薄的記憶中、父王總是在此審卷批奏,商榷朝政。那時、時常會聽見母後在殿外遍尋他的聲音,但父王總是縱容他鑽躲在他的王案之下偷玩,待衆臣散盡,才把他撈出來,看着他滿臉的墨汁寵愛的笑。

一直到、五歲那一年,父王去了洛陽,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那一夜雷雨交加,他被攜着重劍的侍衛帶進懿宮。宣太後冷冷立在眼前,只是纖指一招,立時便有人上來綁住他的手,掐開他的口,逼他喝下灼心的毒酒。

再被拖出懿宮時、他已是神智朦胧、五內翻攪,但還是看得見、母後的寝宮淪于烈烈火海,雷雨再狂、卻無法澆滅高竄的火苗,半邊夜幕被熏成深紅、映得懿宮高高的殿門如陷血雲之中……

回憶收攏,人聲漸近,是秦王步履沉沉。

嬴淮擡起頭,驚見秦王身後、竟是從前他為了救從舟轉攻高陽時逃脫的那個王副将。此人見過他手中的兵符、亦知道他曾經起意暗殺他,此時出現、必有煞念。

果然,秦王眼中寒意重重,立在他面前一丈之外再無往日親和容顏,“範雎,從前你在魏境所用的兵符,究竟是從何而來?到底是真是假?!”

“兵符?如臣所說,那枚兵符是寧妃的侍衛帶與微臣的。臣已經交給王上,那符是真是假,王上不是早已有判定?”

秦王取出一枚玉符、正是當日範雎所供出那枚,臉色卻更加沉冷,

“你給寡人的,确實是仿刻之符。但王副将所見并非這一枚。你在營中示給衆将看的兵符、玉中含血,絕不是你交給寡人這枚!”

“王上是懷疑臣偷取了王的兵符?……雎原以為王上信我,但原來、雎與王副将之間,王上、還是信了他?”

秦王看不清他是真的全然不知、還是假意虛晃。

秦國真正的兵符早在秦武王被毒殺時已丢了影蹤,這二十多年來、王宮之中那枚兵符亦是公子市當年仿造,卻教他這個秦王如何能說得出口。

他屏退衆人,凝着範雎道,“不是寡人偏信王副将一面之詞,但多年前、你就曾自信溢溢、一人一騎、竟勸退了逼宮讨真兵符的王、吳、韓三位将軍。寡人一直想不通,你究竟憑了什麽、說服那三位老将?”

“除非,至始至終、秦國真正的兵符一直在你手上!”秦王聲音愈發冷戾,多年的信任、此刻只覺得是被一個幕後強敵始終玩弄于掌心。

終于還是有這一天… 嬴淮心中苦笑,漠然答道,“雎只是一介魏國布衣、怎麽可能有秦國兵符?”

“‘雎’…?這當真是你的名字麽?還是,你本名叫‘淮’,拆作名姓兩邊、只以茍且的‘且’字掩飾在中間?”

茍且的且……嬴淮心潮澀澀,沒錯、生于天宮又怎樣、此生還不是只能茍且淪落于地下。

“……臣聽不明白王上在說什麽。”

“寡人是在問你,這麽多年來,你可是隐姓埋名?你可是處心積慮?你可是、我先王之後?!”

☆、110指簪為符

整整一夜,嬴淮在地牢中受盡屈辱,但他只是緊緊咬住“範雎”這個飄零身世不肯松口。死士營的人下手毫不留情,針氈碾過,痛在皮肉、苦卻全都壓疊在心裏。

此生志向尚未能燃盡高遠、向來摯愛再不能圍護左右…… 一絲一絲遺憾、從心間流落,似乎勾帶出血的苦澀,潆在口中。

身心俱痛,但他愈加清楚、不管秦王是否真的能查明他的身世、都不會留他活口。因為這世間對王位具有威脅的任何一點可能、都不會被允許活下去。

秦王再顧惜他,亦不會冒這個險。

他昏昏沉沉的想着,獄卒推開門,秦王步進刑室。見他身上血色漣漣、秦王心中雖生了一絲不忍,但仍舊沉着臉逼問,

“範雎,真的兵符究竟是不是在你手上?!你到底把兵符藏在何處?!”

嬴淮雖然身無自由,但此時忍下渾身痛楚,神色清和平淡、一如青蓮立于風中,

“臣不明白,王上為何竟會疑心臣手中有真兵符?難道、王上是在對臣說,王上手中的那枚、的确是仿造的假兵符?”

一語難答,秦王沉默。

嬴淮眉眼一垂,淡淡哂笑。笑得秦王心裏發涼、不知他是何用意。

“範雎!”秦王語音刻意狠厲,卻強不過嬴淮的氣場、甚至也鎮不住自己。

“王上,若是如此……此等天機不可洩露,不論雎今日說些什麽、招供與否,王上都不可能留雎性命了。那又何必多問?”

他語聲蒼涼、秦王聽着,戾怒的心裏反而不自覺的起了相惜之情。

“臣與王上相識之初,王上曾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如今既然王上懷疑臣,将臣賜死即可,省卻一番費心猜疑。王上又何必縛住臣手腳,使臣受那些宵小欺辱?”

秦王深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不能在此刻心軟,猛地向他逼近幾步道,

“範雎,如果你真的是公子淮、你蒙蔽寡人至今,休要以為寡人會輕易賜你一死。今日,你必須交出武王兵符,否則絕對生不如死!”

嬴淮聞言、凝視秦王,眼光中刻意流轉一絲失望。但旋即玉唇一抿,默默搖了搖頭,深邃的眸子裏,眼神竟淡得猶如清晨白霧初霁。

他優雅一笑,反問秦王,“王上輪番對雎用刑,竟然只是為了一枚兵符?!”

‘只是’?這可是能率動秦國百萬雄師的兵符!秦王雙眉緊蹙、沒有料到那在範雎口中竟然沾染着不屑之意。

“兵符真假又如何?範雎身世又如何?”嬴淮眼波潆動,似有魔力,一種出塵脫俗的淡然攝心攝魂,

“自秦莊公至秦武王,數百年皆持真兵符,但難道不是、始終偏居一隅,不得東出函谷關?而自從王上信臣之心、用臣之計,即使兵符旁落,亦多年來攻城略地、所向披靡。群雄之中、唯秦勝局可握,皆因王上與雎君臣同心。之後,西方收蜀,南方平楚,擴疆千裏,令世人敬畏。王與雎一場知交、究竟與兵符何幹?!

“如今王上手中的兵符,即使真的是當年僞造,也早已以假勝真。雎一心為王上撇清外戚、固幹削枝,奮力至今。若得王權至上,真假兵符又何須挂心?

“即使王上明日指簪為符,三軍上下又有誰敢違君令?!只是雎不曾料想,時至今日,在王上眼中,雎之心、雎之謀,是真是假,竟還不如一方玉刻之物?”

……

秦王在空蕩的大殿之上靜立半宵、眉間不得一刻弛散。範雎的種種诘問始終萦繞在他腦海中。

聽聞死士營仍然對範雎刑訊甚重,但範雎只是一口咬定、生來只是魏國流浪之人。

會不會、真的錯了?如果範雎根本就不是嬴淮,他該如何面對?

範雎對他、秋泉山默然相救之恩,囚牢中遠交近攻之策,甚至、為了與他的相知之信,不肯屈從于公子市的傀控、飲毒自盡之絕,全都歷歷在目。

他曾立誓要尊他為衆臣之上、免他受黨羽之争,但現在,範雎曾盡忠心、他卻枉顧誓言?難怪當年範雎曾把免死诏還與他手上,君側近臣、生死又豈在一诏之上。

範雎或許早已看透,只是他自己、誤信了君王的定力?……如今、并無外人相逼、而親自下旨對他嚴刑逼供的難道不正是自己麽。

但或許,那一切恩情待重,都只是範雎為了複仇的僞裝?

倘若,他真的是嬴淮,真的是王兄的嫡子,多年前他要入得朝堂、必要得君信任,他要弑君複仇、必要掃盡君側親信,那麽,範雎從前那一番遠交近攻、固幹削枝之辭,便又有了一種全然不同、卻又合乎情理的初衷。

此時殿隅暗影中有一人緩步走近,是死士營的主管王稽。他陰着眉目力勸道,

“王上絕不可心軟!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漏放一個。”

那當年逃走的王副将也正是王稽尋來的,秦王明白他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