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

“是我逼他走這條路的,是我要他救你… 但他除了自己、又能拿什麽救你……”

她哭得全身發顫,一身灰白衣裳在深雪中融成一道卑屈的半弧,“沒人知道他們把他埋去了哪兒,我尋遍鹹陽……但世上再也沒有他,是我害他灰飛煙滅!……”

“我… 我想我知道。”嬴淮跪在她面前,滿目痛悔。

小令箭猛一擡頭,那目光說不清是怔是訝、是絕是傷。嬴淮明白、她想要見他最後一眼,但或許、又懼怕真的見到

……

雪已停,換了潇潇冬雨,嬴淮與楚姜窈二人踏在半尺深的雪泥裏,一步一步翻過鹹陽城外的兩座山丘,最終行入一處陰冷的山谷。

雨水雪水順着山棱不斷湮入谷中,谷底晦澀冥寒,長不出喜陽的樹木,只有雜亂的荊棘叢生。

嬴淮似乎認識這裏,一淺一深地走近一塊大石邊,撥開許多荊棘、那些竟都是無根的荊枝,只是虛掩在那塊石邊。

他徒手挖開雪、挖開泥,手指凍得僵紅,一種熟悉又遙遠的恐懼、混着前所未有的愧疚,令他難止促喘、全身越來越顫抖的厲害。

周圍的世界靜默肅殺,整個山谷中似乎只有雪泥散在一邊的聲音,甚至聽不見第二個人的呼吸。

他心中驟驚,忽然回首去尋小令箭的身影,看見她癱跪在遠遠的雪地中,面色慘白、眸中無光,仿佛只是千年冰寒的雪花堆拓出來的虛影。

嬴淮連忙起身向她走去,但她卻戰栗着向後縮逃。嬴淮心酸地追過幾步、牽住她的手,她掙紮不脫、摔倒在雪中。

那一瞬間、她眼中因驚恐絕望而被壓抑遺忘的淚水忽然漫溢而下,滲入雪中、零落成冰。

她側過臉、仰望嬴淮,澀然問道,

“你… 這般隐蔽之處、你怎麽會知道?難道,是你親手埋了他?”

嬴淮僵了一瞬、艱難地搖了搖頭,但心中日夜堆積的自責悲哀又頓時襲來——不是他埋的又怎樣,他要如何說得出口、是他親手殺了他。

一谷一壑萬般寂靜,枯葉盛不住濕雪的重力、墜跌在他身上,發出支離碎裂的聲音。

“因為我… 也曾被埋在這裏。”

五歲的他——真正的嬴淮,也曾如出一轍地被宣太後灌下毒酒、拖進童棺,埋入這荒僻深谷中。幸得洪太醫曾伺機喂過他一粒解藥,他才殘存一息、直到深夜被洪太醫挖出……那漆黑夜色中、洪太醫帶着他在這片幽谷中奔逃的每一步、都殘酷的踏在他的記憶深處,永遠不能忘記。

但也正因為如此,這一次,秦王與宣太後再也不敢留下一絲一毫的變數,少年嬴淮的逃脫已教他們付出難忍的代價,當處心積慮的“嬴淮”帶着“複仇”之心重新出現、又最終再度被縛在懿宮中央時,秦王與宣太後決不會允許舊時疏漏再重演一回。

于是在“嬴淮”飲盡毒酒、意識漸失、怆然倒地時,秦王揮了揮手,令侍衛以白布捂住他的口鼻、直至确認他再無心脈鼻息,方才長嘆一氣。

他的屍體軟在地上,秦王雖有一絲愧疚、但他能為先王之子做的、也的确只有‘留他全屍’這一點點了。

那狠絕一幕,嬴淮眼睜睜地站在殿中、目睹全程、心如刀絞。但他答應過從舟、要與他一起把這一場戲演到毫無破綻、演到生死互換、演到修羅難辨……他強壓心中哀絕、因他不能讓從舟白白犧牲,從那一刻起、他們只剩兄弟同命,他的身上又多一重不可承受之重。

“難道這裏……這裏就是旸山山谷?”姜窈的聲音如一縷淡魂、在空中飄散。

嬴淮點點頭。姜窈望着大石下他翻挖過的地方,任何一點山泥阻隔、生死兩界的想象都如同鬼魅一般糾縛着她、似要将她拖進深淵。

她咬緊牙關、抑制幾□上的苦顫,一點一點向那塊大石爬去。人生再無希望時、反而只剩潛意識地機械動作。

她跪在大石邊,十指深深紮入泥中,一寸一寸挖開、一寸一寸心殇。凍泥怵手,礫石磨心,當棺木終于顯露出來,姜窈與嬴淮才發現、這石下埋的仍舊只是一副小小的童棺。

“這是當年埋我的那副童棺… ”嬴淮虛脫了氣力頹坐在地上。

但姜窈心中一瞬間又點起一縷希冀,既然是童棺,或許裏面仍是空的,或許從舟根本沒有死、根本沒有被埋葬……

她疾聲喘息、似乎能換多一點手上氣力。一橫心、撇開腦中一切雜思幻念,她猛地用力摳挪,‘吱呀’一聲陳年舊音,棺蓋被整個移開,一道冰冷寒氣倏地散出,而棺中……

棺中、是從舟側躺在半融的雪水中,屍骨仍被鐐鎖綁縛、面額上沾着暗血與泥水,堂堂八尺男兒被強行擠塞進狹小的童棺中蜷縮,身形扭曲,絕非安眠。但偏偏、他的面容卻又釋然靜杳的仿佛只是映在水底的幻影。

心弦掙斷,铖的一計訇響,姜窈眼前霎那冥白一片,全身再不剩半絲氣力,重力拖着她在空中劃過一道虛弧、墜跌在從舟身上。

那一刻,嬴淮心中絕苦決痛,從舟明明說過,不想讓她看見、不想讓她難過,但這悲浸人寰一幕、全已印刻在她心中。

嬴淮凍着呼吸、将姜窈摟攜起。她下意識地抓住他的衣襟、潸潸睜開眼,蒼天映在她眸中、是無邊無際的晦暗不公。

她勉力在他懷中側過身,看着一尺之下、平靜長眠的他,眼淚滴滴墜跌,打濕他額上凝着暗紅血痂的傷痕,

“我以為我已經很傻了,但原來、他比我更傻……”

“對不起… 小令箭,是我對不起他,對不起你……”嬴淮低埋着頭,從舟與姜窈都曾勸他不要複仇,若他那時當真退隐秦廷,從舟就不會為了救他而踏上不歸之路。

“淮哥哥沒有錯,你一路行來早就身不由己… 但他也沒有做錯,誰能說他一個錯字?可是,為什麽天要待他這麽狠?……”

嬴淮聽見小令箭一聲一聲的哽咽卷攜着悲苦、終于盤旋成一字一字的戾絕泣喊,

“武王在天有靈,為什麽就不肯護佑從舟一點點?!他也是你的骨肉啊,他也是你的親骨肉啊!

“他原本只想一心一意做個忠臣良将,怎奈天命不允……

“但他真的已經收斂心性,寧願埋名鄉野、一生為樵,只盼着書立傳或能兼濟天下,可惜,天命還是不允……為什麽要把他逼到這樣的絕處,他竟願意自絕一生、為求還秦宮一個安寧,換你我一點平安。”

姜窈全身在嬴淮懷間悸顫,但最終還是拭幹眼淚,掙出嬴淮的雙臂,重又爬近棺木。

她伸手将從舟一點一點摳出童冢,臉上落寞慘笑,

“現下好了,蒼天終于眷顧他了,終于肯遂了他的心意了。”

她伸手撫上他冰涼面頰,這時才看清、他灰白色的囚衣被人撕扯的淩亂破碎。

嬴淮無法忘記,那是處死他之後、秦王命人在他身上搜尋真正的兵符。那些侍衛并未找到兵符,卻尋見一卷血書,上面畫着詳盡的地圖,标注着匈奴人藏身的地道、與開啓地道青銅大門的機關位置,圖邊、從舟注寫着一行血紅的小字,“滄河近此泗牙谷地,宜決堤以河水灌淹匈奴地道,永絕後患。”

從舟似乎早就猜到他死後會被搜身,故貼身藏此血書,以盼警示秦廷。嬴淮想象的出,他是陷于絕境,苦于無法傳出消息,才會做此安排。

秦王亦并未起疑,只是嘆了一聲道,“嬴淮明知唯有一死,但畢竟還是為秦國存憂……是寡人對不起他,若昔年是他坐這王位,今日,他當會是個愛民有智的賢君。”

秦王遂派遣軍隊按地圖所示、赴塞外決滄河之堤、啓青銅門關,匈奴地道歷經多年挖成,一日之間化為水底洞穴、隐藏其中的匈奴大軍亦盡數被淹沒于汪洋之中

……

陰谷間一聲游離泣聲,“你回來… 求求你回來……”姜窈失了魂般貼在從舟冰涼的臉頰上,忽然摟緊他銳聲凄喊,“為什麽你可以對我這麽殘忍,為什麽你要拿生死來恨我?!”

嬴淮緊緊捏着地上的雪泥,“不能怪從舟,是我太殘忍,是我騙過他、說忘川之水可以忘情。他喂你喝下忘川水,以為你從此不會再惦念他。”

“忘情?不會再惦念他?……”姜窈忽然憶起什麽,霎時怆然戚笑,“難怪,那天他最後一句對我說,‘不記得了好,不記得的事就再也別去想’。”

姜窈臉上再無一絲表情,只是緊緊将從舟抱在胸口,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抱他,從前,總是從舟這樣圈摟住她、将她打橫抱起,淺笑輕喃一聲,

“我家窈兒是坐在我懷裏的小月亮。”

一幕幕溫暖的回憶偏偏在這最冰寒的時分淌過腦海:

……她诓他跳崖時、他緊緊圈抱她的懷抱;她害他中劍時,他仍掙紮護住她的胸膛;她賭錯青團時、他寵愛的一句“欠你一只”……

姜窈蕭瑟閉了眼,忽然想起離石那三萬血腥屠殺之後、從舟曾經說過,

‘趙人喜陽,死後都想要埋于山的陽面,最忌諱、葬身積水的谷中。’

從舟向來當自己是趙人,而這旸山山谷卻比離石更加陰冷潮寒,終年無陽。

姜窈陡然心痛、強要背起他,發瘋一般哭喊,

“趙人喜陽,他最不願葬身積水谷中……我要帶他走,我要帶他走!”

但她瘦弱雙肩此時連負起他的力氣都沒有,嬴淮一步搶上,抱下從舟屍骨,“小令箭!我來,我來背。”

嬴淮背着他遙遙走了十步,姜窈卻忽然腳步凝滞。嬴淮回望一眼,見她跪跌在地,滿目掙紮絕望,

“不可以… 是我錯了……不能把他的屍骨帶走。‘嬴淮’已經脫逃過一次,過段時日、秦王一定會派人再來查這旸山童冢。若發現棺中無屍首,會讓秦王再次起疑、再起追查‘嬴淮’之心,若那樣,從舟護你救你的心意就功虧一篑了。”

姜窈仰天苦笑,竟然身前身後事都沒有一點選擇。她終是轉回那大石下,一捧一捧掬出棺中雪水,直至舀幹。她明明為他生死不計、但行至訣別之時,能為他做得、竟然只有這一點點。

姜窈最後吻了吻從舟額上的血痕,重又将他以最初身形蜷縮的樣子塞回童棺。他的身體早已凍凝成冰,強按入棺、她似乎能聽見他膝骨折裂的聲音。

她的從舟、向來最愛儀表倜傥,但身後甚至不能在棺木中仰面而躺……他年他月、血肉盡腐之時、仍要永受鏈鎖纏骨之屈。

但她卻再也沒有哭,在烈烈命運面前,眼淚早已蒸騰無形。

是不是她太過狠心?但如她那般懂他、又豈會不知,這是從舟料定的結局、是從舟自己對自己太狠心。

她漸漸失去意識前,吐出冰涼一句,“從舟夙求兄弟同心,卻原來是… 兄弟同冢……”

……昔日邯鄲虞君,天下七俊,一笑生而動萬種風情,雙眸盼而引鶴唳華亭。清姿栩栩,劍風昱昱。

而如今,天意寄恨,無語向問,韶華不剩,半點餘痕。

……

嬴淮将楚姜窈背回鹹陽府中。脈相之間、她無病無疾,但她始終昏沉,數日不醒。

到她終于從夢魇中脫身而出的那一天,她一身素裳,寂寂立于雪中,回眸處、是平靜無瀾的面龐,

“淮哥哥… ”

嬴淮以為再也聽不見這一聲輕喚…

“淮哥哥,我想,我還是回趙國去。那裏是從舟心裏的家,有他最深的眷戀、最快樂的時光。如果他真有來生,他一定會想做一個完完整整的趙國人。”

嬴淮說不出口挽留的話。白駒早已過隙,并未給他留下一寸餘地。

“你… 你在趙國舉目無親,又能流落去哪兒?”

“我想住去莫梨亭。”姜窈淡然牽了牽嘴角,但還是畫不出完整微笑,“那裏是淮哥哥一磚一瓦建的,也是… 也是他一心向往的以後的家。”

嬴淮沉默了,秦國是她的傷心地,他不敢冀盼她會留下。她能稍淡哀絕、彧彧而生,已是他最大的奢望。或許,每年春分,他還能與她在莫梨亭相見。

嬴淮也想過、與她一起悄隐在那水邊小亭,但如今他已沒有那樣選擇的權利。從舟将性命換給了他,是因為信他能謀動天下,令七國一統、黎民安居,圓父王之夢、建盛世太平。

此後十餘年間,嬴淮始終身掌秦國相印,以‘範雎’之名叱咤戰國風雲,野王一戰基本蕩平韓國,再引秦軍節節出擊,雷霆萬鈞,南滅楚國西剿義渠,更以離間計智賺長平一役、滅四十萬趙軍,為秦國一統天下定下乾坤。

範相之位,在秦國無人能撼。‘嬴淮’早已死在衆人眼前,‘範雎’一生都得秦王信任。王稽因陷害過範雎與小令箭,懼怕之餘欲通敵私逃、亦被秦王發覺處死。

而姜窈獨自住在莫梨亭中,聽細水長流,看鶴來魚游。從舟曾對淮哥哥說,‘該放下心頭重壓,過父王若還活着、想要你過的生活’,所以她也想、過從舟若還活着、想要她過的生活。

她将從舟送給她的那支碧鹿笛、與被他撫的落漆的小鳥木簪一起、埋在園中梨樹林裏,為他攏了一座衣冠冢。冢上、她立了一塊無字碑,卻不敢刻下一字。

…因她不知道,該刻‘嬴’姓、還是‘虞’姓;又或是,該刻‘淮’名、還是‘從舟’。

從舟在瑞得與離石時寫下的諸篇軍謀政論、洋洋灑灑數萬字,姜窈一字一句工整謄抄,流傳諸國之間、成傳世之作《虞氏春秋》《揣摩》《政謀》等十五卷。從舟平生最憧憬的便是安邦立業,姜窈一刻也不曾忘記,唯願以一生綿力,為他畫圓夢境一角,以文濟世、以心渡人。

趙王與平原君見此十五書卷傳于坊間,始終以為從舟尚在人間,羨他能攜佳人隐居、于山水逍遙。

第二年,初春花開,初夏花落。既是命運注定,姜窈不願感傷。她将凋零的梨花攏起積在花房中,這時才發現花房的木槽中有逾千朵透明竹片雕刻的梨瓣小花,每一朵、都隐隐染着血跡,而今卻成粉色的妝容。

朵朵竹片小花,刻蝕着從舟那一輪春夏的枯等。那時他盼她入夢小聚,而今換了她為他守世。她把竹花捧在掌心,似有溫暖的霧氣從花中冉起、呵濕了她的雙眼。

她将竹花一朵一朵重新黏上梨樹樹枝,黏成春來秋往永不凋零的模樣。從舟曾懂她不願孤寂之心,而今,她亦懂他。

一直侍弄到第七棵梨樹,她看見一管綠竹綁縛在枝桠上,正是從前她綁縛訣別書的地方。她連忙踮腳取下,看見竹管上是從舟曾經刻下的兩行字跡,

“應羨瑤臺冷清客,

“曾聞人間暖笙歌”

而竹管中另夾着一張青帛。姍姍展開,帛中、他只留下一行血跡小字,

“窈兒,不管輪回怎變,我愛你,此心不變。”

☆、117(正文HE)一世桃花

頭痛欲裂,胸口似有暗火灼燒。從舟猛咳了幾聲、卻驚覺自己似乎仍在一處幽暗殿宇中。他努力睜了睜眼,朦胧中看見一人身着玄衣錦袍立在數尺之外。

“你醒了。”那人似有深意的一聲。

從舟緊了緊眉頭,抿去幾絲眼中渾沌,終于看清眼前之人竟是秦王。

本以為仙人渡凡也救不了他,不料留他一息的卻是修羅。

“你…”

知他困惑,秦王一拂袖,似沾着點點君王雨露、自我欣賞了幾分,“如今你該相信,寡人不曾害你父王,也并不想殺你。”

秦王又向他踱近幾步,“只不過,寡人冤枉虧欠了範相,那日需要你的‘性命’、去向範相告罪。”

猜不透秦王究竟是試探還是另有心謀,從舟強撐起身,從喉中悶出幾字,“別以為寥寥幾句就能讓我信你!”

秦王并不在意,招了招手,便有近侍擡上一只紅色幾案、置于從舟榻邊,案上陳列各種當年舊證,直指公子市陰謀設計、毒害先王,勾連奸臣、欲奪王位。

“看過這些,或許你就會有新的想法。”

從舟一一讀罷,捏着那些陰謀書信、指間顫抖、落下淚來。當年若有人截獲這些書信中的任何一封,父王就不會客死他鄉,哥哥與他亦不至自幼分離、直至被迫豆萁相殘。

他忍了雜念、想起戲文裏一般此時都會這般說,“不可能… 難道,四叔他,竟然……”

秦王幫他唱完那一折,“他一直都在騙你利用你!”

“但他對我… ”

“對你有養育之恩?”不出所料、秦王又替他說完了整句,“你我叔侄都是嬴姓子弟、王室中人,爾虞我詐、生來難免,你早就應該明白。”

猶如平生信仰一朝轟塌,從舟逼真地愈發淚水漫溢,“沒想到、我二十多年來,始終都是認賊作父,仇人就在身邊而不自知?!”

秦王很滿意這個效果,得意于自己的一場安排,不覺悠悠笑道,“而今,你唯一該信的,便是寡人。寡人的母後與母舅魏冉、當年亦有參與弑殺先王之陰謀,寡人不論親疏、俱已為你懲處,母後已被寡人禁足于冷宮,母舅亦被放逐偏遠……唯有你,寡人想要留你為親信。”

從舟正不知是不是該‘感恩’地望他一眼,卻突然覺得胸口悶得猶如山石壓頸,痛苦得吸不到一絲空氣。

秦王疏冷的聲音又在耳邊滞旋,“寡人不想殺你是真,但那日喂你喝下的毒也并不假。”

“你… 你想傀控我?!”從舟艱難地擡頭、一眼剜向他。

“寡人只是怕你、不肯與寡人叔侄同心。”秦王從袖中捏了一粒紅色藥丸道,“這毒,十五日內若服此解藥便會無礙,如若不然、你仍會化膿瘃血而亡。一切、要看你自己如何選擇。”

從舟冷冷地鄙夷一笑,“嬴姓子弟、果然是爾虞我詐、生來常絆!好個叔侄同心!……你究竟想要我做什麽?”

“人人都知道,你在趙國、是最得趙王寵信的虞上卿。但趙王賢明,文昌武治,寡人東進之路、着實容不得他。”秦王像個長輩一般拍了拍他的肩,“你是大秦王族、大秦興衰你亦有責。寡人想要你,回趙刺殺趙王。辦妥之日,寡人即刻予你解藥,從此、寡人信你不疑。”

原以為以‘嬴淮’固執的脾氣,定不會任他驅使。但出乎意料,‘嬴淮’竟只淺淺一笑,

“就只是這件而已?”他看了眼肩上秦王的手,恹恹別開臉道,“那對我來說輕而易舉。你信不信我無關緊要,只不過、既然父仇得報,嬴淮願為大秦出力。”

虞從舟忍着胸中陣痛勉力下了床榻,秦王命人取過他的紫晟寶劍還與他。他一低眉、握緊劍鞘、轉身欲走。秦王按住他肩胛、召了幾名近侍蒙住他面龐、要将他從宮中密道帶出宮去。從舟自嘲一笑,他早就是已被處死之人,再也見不得光。強留世上,也只是一道暗色的影子。

他擄開那幾名近侍的手,揚身立起、自己沉步向密道口走去,聽見秦王幽幽道,“十五日後,寡人在此等你。”

虞從舟稍頓腳步,但并未回頭、只在空寂深殿中留下淡淡一句,“一統亂世、平安天下,亦是我父王夙願。你若為我父王之志殚精竭慮,我便再不會來糾纏你”

……

出了秦宮,從舟被秦王近侍帶至城郊長亭外方才放行。從舟感嘆世間塵緣,這正是他與平原君告別的地方。向東眺望,若沿着平原君走過的足跡,他是否真的還能回到邯鄲、回到從前?

畢竟不能罷。待秦王近侍遠遠離去,從舟勒轉馬缰,在黑夜中縱馬疾馳,一路向忘川而去。

他現下當真是人鬼難分。秦王的話仍萦在耳邊,“十五日內刺殺趙王,便可得解藥”,他淡淡哂笑,他是趙國虞從舟、并非秦國嬴淮,趙王是他願意以命相護之人,為王化膿瘃血又如何,秦王真真威脅錯了人。

疏涼的江風迎面拂來,已是忘川之濱。從舟映着清澈的川水,回想起姜窈的輕靈百姿。

喂她喝下忘川水那一日,又怎料到自己還能多這十五天的生命?但十五日又怎樣,愛過半生還是太短。更何況,情愛之憶、應已從她心中流逝。

他在水濱一顆桦樹下彎下-身,仔細挖找着什麽。機緣巧合、他在死士營的地牢裏探得匈奴地道的消息,或許命運再給他十五日,就是要他為趙、秦解除這件迫眉之憂。

終于尋到,那是他離開時、在忘川邊埋下的那枚真正的秦國兵符。

哥哥當初将兵符交給他的時候、曾經說過,“它可救人性命,亦可能毀你一生”,從舟笑嘆,哥哥當真料事如神,一字一句竟掐得如此之準

……

虞從舟掩着身形、再次潛入鹹陽。在軍營中尋到蘇辟,解釋了一遍匈奴人暗修地道欲攻趙秦之事,令他速速持此兵符調遣秦軍、疾行趕赴滄河河套之堤,立刻決堤以使滄河之水淹沒泗牙盆地、從此封絕匈奴地道。

“那公子你……”

“只有我最熟悉泗牙盆地下那個地宮的位置。我必須要在水淹泗牙之前趕到那地宮、打開青銅門,如此、才能令藏身于地道中的匈奴人全數葬身水中。”

“但滄河一旦決堤、泗牙一帶必定汪洋一片,公子若還要潛入地宮,一樣會遭河水灌頂之災。”

蘇辟急憂滿心,又問,

“公子,可識水性?”

“嗯… 我識。”從舟克制着、平靜答道,但心中那根旱鴨子的神經卻還是戰了戰。

蘇辟見他自信滿滿的模樣,稍微安了點心。

虞從舟頂下‘嬴淮’之名被處決于秦宮之事、外人本無一人知曉,但這兩日來蘇辟見範雎始終沉默無言、失魂落魄地将自己固鎖于房中,蘇辟本已相信、虞從舟已是兇多吉少。此時竟又見他蒙面來見,還是忍不住訝異問道,

“公子,你究竟……”

究竟是人是鬼?從舟涼涼一笑,只是說,“我沒事。讓範雎不必擔心我。”

他亦無法解釋自己究竟是死而複生、又或者是、生而赴死?

……

二人分頭行事。蘇辟領秦軍疾赴滄河河套。虞從舟一人一騎直奔泗牙地宮,不敢有一絲怠慢,就怕遲了一步、若來不及打開地宮青銅門,會白白放走匈奴上萬伏兵。

到了那地洞口,他運起輕功、潇然落入地宮。物是人非,當初他與姜窈一起宿在這地洞中的那一夜,溫存之影、嘻笑之聲,似乎猶在眼前,但究竟是什麽、讓一切越來越沉重。

他靠着日光灑入洞中的方向,辨明南北之位。朝東南的那道青銅門,定然連通掘往趙國的通道。

他立刻拔出寶劍,一遍一遍向那道門邊的機關砸去。此番秦人知曉這地道之事,來年定會想起以此地道潛入趙國、攻趙人一個出其不意。潛意識中、他只覺自己必須要先毀掉這處機關、令這道青銅門永世無法開啓。

而此時洞外天地間、已有水聲呼嘯、奔浪之聲漫原而來。從舟心裏明白,應是秦軍已成功令滄河決堤。他回眸看去,洞口那一縷陽光依舊溫溫柔柔、一束耀下,但或許下一個瞬間、就是飛瀑灌頂,水淹八方。

……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加緊速度、再次奮力向那機關砸去。又是十餘次後,那機關終于變形斷裂,再也不可能連動面向趙國的那道青銅巨門。

浪聲奔騰逼近,似乎已到百尺之外。從舟淩空旋起身形,在幽暗地宮中幾步輕功騰躍,迅速沖至面朝北方匈奴的巨大青銅門下,一伸手,欲拉動左下角的機關、發現一臂之力不足以扳動。

洞口已有第一波水簾洩入地宮。從舟扔了寶劍、即使一門之隔是上萬匈奴兵士又如何,他本就是要與他們同歸于盡。他雙手一齊猛拉門邊機關,在最後一刻,青銅門終于隆隆作響,在生死道上扭轉了方向。

重門整個打開,露出漆黑深遠的地道。地道中潛伏的匈奴将士們卻以為是呼季翰将軍打開了門道、要領全軍沖入秦趙,當下士氣振奮、霍霍有聲,正要向南沖殺,卻見地宮中僅立着一名俊美公子,手無兵刃、長發如波、仿佛仙人誤墜了幽冥。

“是趙國的虞從舟!”有将士認出他來,持斧便沖向他砍去。

虞從舟卻反而嘴角笑渦輕旋,詭秘地指了指地宮洞口。匈奴人這才意識到那轟然震蕩在四周的巨響不知是何種動靜,竟能這般裂空而來。

滄河之水早已漫壓地宮之上,就在這一霎那,洞頂再不堪承受數十尺的河水重壓、頓時崩塌,決堤河水傾灌而入、浪卷殘影、如黃泉之水撲面而來。

從舟自幼不識水性,此時任由河水淹頂、亦并不掙紮。匈奴人生于大漠,更不識水性,他心中稍慰,畢竟他趕上了時機、打開了地道,此中匈奴兵士、定無一人能生還。

又一道激浪從高處襲來、猛地沖向從舟背脊,狠狠将他抛至數丈之外。沉重撞上石壁的那一瞬間,他再不能屏息、一口嗆入冰冷河水、頓覺全身血液猶如冰凝寒封、連雙眼似乎都被凍入寒石,再也看不見水中幽深,全身霎時被吞進無盡的黑暗。

……

十五日之後,秦王自然沒有在秦宮中等到‘嬴淮’。雖然未能除去趙王,但秦王心知‘嬴淮’未得解藥、此時定然已經身死,也好,少這一番王室隐憂、來日再謀東征之策。

而真正的嬴淮,從此得秦王信任,以‘範雎’之名叱咤戰國風雲,在秦廷的相位無人能撼。此後十餘年間,他以野王一戰基本蕩平韓國,再引秦軍節節出擊,雷霆萬鈞,南滅楚國西剿義渠,更以離間計智賺長平一役、滅四十萬趙軍,為秦國一統天下定下乾坤。

趙王亦再未見過虞從舟,重病彌留之際,思念愈盛,令史官将所有紀傳中‘從舟’諱名抹去,全部尊以‘虞卿’之稱。是以百家流傳的史書中再無人知‘虞卿’本名為何

……

似有蟲鳴,似有鳥語……隐約不知何處。

從舟口中有一點一滴的血腥之味淌入喉,澀苦難平,但不知為何,心中卻變得暖暖融融,四肢重又有了知覺。

一珠水露滴在他臉上,終于令他從沉疴中醒轉。睜開眼,發覺自己漂浮在一方木板上。怎麽會在此間……他全然想不起。

掙紮坐起,才發現腰間被一條軟鞭纏住。他瞬間一怔,這熟悉的軟鞭、難道……他急回頭去尋,軟鞭另一端竟真的是姜窈!

姜窈亦是渾身濕透。她昏迷着趴在木板的另一端,手兀自緊緊攢住軟鞭。從舟強撐着爬過去将她一把摟進懷裏,見她面色蒼白、唇角染着滴滴殷紅鮮血,他腦中霎的轟過一陣悶雷,難道姜窈并未忘去他、反而只身相救、又為他受了重傷?

他正要去探她心脈,卻見她懵懵地睜了眼。他一陣欣喜,連聲喚道,“窈兒?窈兒!”

姜窈卻看也不向他看一眼,只是揉了揉撞破的額角,又舔了舔嘴角的血痕,嘗到腥味,她忽然像受驚的小鹿一般縮了縮,

“我受傷了?”

“窈兒,你傷在哪裏?哪裏最痛?”

姜窈仍然半虛着眼、似乎看不見他,反而摸了摸他圈住她的雙臂,探問道,

“公子,是你救了我?”

‘公子’二字令從舟遽跌九重霄,“窈兒,是我啊,是你救了我!你怎麽了? … ”

姜窈的視線似乎聚焦在很遠的水面上,她擡起手,一點一點摸着從舟的臉頰仿佛揣測他的容顏。

“窈兒,你的眼睛……”難道她竟失明了?!

“我不叫窈兒,我叫小令箭。”這熟悉的一句帶着經年之痛劈來,從舟欲哭無淚,為何每次劫後重逢,她都忘了他?他究竟還能有幾次幸運,能讓她相信、他們曾經相愛?

姜窈渾然不覺,摸着他的臉、忽然綻了一個梨花般的笑容,“公子生的好生俊美……依公子的面相,定是有以一敵百之智,但似乎偏偏受一人牽制?可惜那人雖占星宮,卻主正無日,只怕公子一身才華,只能虛度年華!”

時空錯亂、時空錯亂!這一番話,明明是他與她在邯鄲初見時,她占給他的一番批卦。彼時、他以為那占了星宮之人是趙王,這許多年後、才知道說的是他的哥哥。

他一把摟緊她,惶惶道,

“不會虛度年華、不會虛度,窈兒,我只要和你在一起,你就是我夢裏繁華……”

姜窈卻推了推他,嗔笑道,“公子怎可男女授受不親?公子這般輕薄,可是這些年來、桃花運途始終不暢?”

“你……”從舟越來越看不懂姜窈究竟是演是真。

姜窈見他又被唬得發慌,強忍下暗笑,仍舊裝着小瞎的神态道,“公子的桃花結結得太緊了,必有桃花劫!再是傾心相許、也只能嘆命運冷若冰霜、情路難測。我算得可準?”

一句一聲霍然将從舟拉回初遇那一天,他順着她的語聲,脫口而出她當日那句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