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分明是先王的畢首玉!二十多年過去,人逝物非,這玉竟然重現人間,她心中驟然驚懼,瞬間意識到、眼前的虞從舟、極有可能是當年死裏逃生的先王之子、嬴淮!
宣太後顫栗着尖喊一聲,“王兒小心!”但虞從舟早已料到她會憶起、那一瞬間已然按動玉上機關、彈出玉中匕首,轉手一旋、向宣太後擲去。她早被吓得僵在原地,若不是虞從舟故意手下留情,那匕首定然将她心肺戳穿。
一聲慘痛尖叫、宣太後右手上臂被利刃刻骨紮透,頓時血濺華堂。侍衛這才恍神來戰,虞從舟飛身避過、又摸出懷中另一阕畢首玉,正正向秦王肩頭刺去。
百步穿楊對從舟而言都不是難事、又何況只是數尺之遙。但他并不想傷秦王性命,不然、他勸過哥哥的,自己便沒有做到。當今秦王應算賢君,他不想亂了秦國朝堂,拖延父王一生所盼的固國強邦。上一代的恩怨若定要用這一世的生死來償還、連累的只是百姓。
那匕首只紮進秦王肩窩,秦王咬牙忍住。殿上侍衛群起而上,虞從舟假演幾番争鬥、但最終被縛獲擒。
一旁公子市見此劇變,臉色慎得煞白,緊緊盯着秦王和宣太後滿身的鮮血、張口結舌。
但在秦王看來,眼前“刺客”正是公子市引薦入宮的,這場弑君,公子市必然蓄謀已久,此時裝作驚訝、只怕是他見到刺殺未成、心中唏噓懼怕。
“亂臣賊子!把嬴市拿下!”秦王怒喊。
公子市驚得軟了腿腳,口口聲聲“與我無關!與我無關啊!”卻只是越描越黑。
一旁繩索加身的虞從舟見公子市被亦擒住,适時地‘憤怒’掙紮幾下,配合場景地送上一句,
“放開我四叔!”
這聲情并茂的一句‘四叔’、教公子市渾身一抖、直覺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嫌疑了。
虞從舟欲擒故縱、仍是不依不饒地喊着,“昏君,是我要殺你替父王母後複仇,與我四叔無關!放了他!”
秦王這才反應到、原來眼前人竟然就是他尋捕已久的“嬴淮”。
侍衛将虞從舟與公子市雙雙壓跪在地,虞從舟不肯屈從、怒目眺視秦王道,
“你弑兄篡位、喪盡天良!而今難道又要誅殺胞弟?你是怕當年你那些無恥的勾當公諸于世,就想要殺我和我四叔滅口?!天網恢恢,你做過的罪孽遲早有報應!”
虞從舟演得那樣逼真,就連宣太後都信了,信他就是當年的嬴淮,信他是聽了公子市的灌輸、以為是當今秦王暗中謀害了他的父王。
更何況,宣太後見到上下兩闕畢首玉都在他手中、“畢生畢親,白首相守”,這世間僅有的一對秦武王玉璧、豈會有假,她對眼前“嬴淮”的身世再無懷疑。
宣太後望着公子市悲道,“難怪他能死裏逃生,市兒,原來當年是你私下救了他、你從頭到尾就謀算着要把他培養成一枚棋子,就為等今日刺殺王兄生母?!”
秦王更是冷笑,“那日地牢中的一番焚心以火、竟是你二人串通的苦肉計!嬴市,你自己當年做下的弑君之事、卻嫁禍在寡人身上?!”
虞從舟依然是眼神狠厲、眼眶漸紅的模樣,似乎根本不相信他們所說,
“休要以為我會信了你們的一搭一唱,若不是我四叔救我養我、我早就被你們這對母子害死了!今日殺不了你們二人複仇、是我武藝不精,任殺任剮便是!一人做事一人當,與我四叔無關,放了我四叔!”
這一番‘慷慨陳詞’成了拖駱駝掉進深海的最後一根稻草,秦王與宣太後絲毫不疑、就是公子市培養利用‘嬴淮’為複仇工具,當下便将公子市與‘嬴淮’分別關押在死士營地下的兩處暗牢中。
☆、114長幼有序
黑漆漆的死士營地牢中、周圍灰牆上浸染着新血舊斑,地上擱置着各種刑具,殘酷得令人不敢直視。虞從舟想到窈兒從前或許就在這樣的人間地獄受刑受訓,不由心如刀絞。
忽然牢門打開,一個渾身癰瘡的囚犯被押了進來、關在虞從舟旁邊的囚室。虞從舟本未在意,但對上那人雙眼時,他臉色一怔,那人分明是喬裝的嬴淮。
原來是蘇辟打點了死士營舊時相識的獄官,得以讓嬴淮扮成囚犯、入獄與從舟相見一面。
時間有限、但嬴淮心中悲急,太多話溢在喉嚨卻說不出來,只沉沉怒了一句,
“你怎可這般沖動?!秦王已經信了我了、放了我了!”
“我知道。不然窈兒不會回來。”
從舟面容平靜,嬴淮心中更驚,
“那你、為何……”
從舟清澈的眸光望進嬴淮眼中,“窈兒說的對,秦王既然發現旸山童冢中已沒有你的屍首,一天尋不到真正的嬴淮、便一天也不會放棄追查。你始終還是危險。”
“所以、你要替我去做真正的嬴淮?!”
從舟一下子哽了音,頓了片刻方道,“哥哥,你常說、‘長幼有序’。今日我又亂了尊卑了…”
他抿着唇,落落松了眉宇低下頭,
“窈兒曾說,‘亂世不安、何來一士之安’。我這一生,始終有這兩重癡念,我想要好好愛窈兒、也想要為天下平民尋得一個一世平安。所以昨日我才下定決心、要以我換你。因為即使我不在了,你也會替我做這兩件事,而且哥哥一定、能比我做的更好。
“如果我們兄弟二人都能活下去,我極想和窈兒隐居深林,做一對山野村夫,我也會竭盡全力,給窈兒多點快樂。但現在你陷入險境……你是父王母後的嫡子,若我們二人中只有一人能活,理當是你。況且,你已身居高位,立于強國,興秦國、平四方,你可以給百年後的天下黎民一個平安盛世。
“這本也是我平生之志,但我心裏,只能忠于趙王一人。可惜身世注定,不能再為趙王盡忠……我便為兄盡孝。”
從舟的聲音很和煦,聽在嬴淮耳中卻無半絲春日之光,
“只有我以‘嬴淮’之名死去,秦王才會停止搜捕,哥哥才能徹底的安全。”
嬴淮只覺心中酸痛無解,一場複仇、怎會走到今天這番田地。
從舟輕輕推了推他,敦促他快些離開此地,“我們兄弟二人已經不可能兩全,哥哥千萬不可流露分毫,否則只是雙雙伏誅。”
“但……小令箭怎麽辦?你可曾想過把她置于何地?!”
從舟似乎被刺到痛穴,啞了半晌,方道,“如她般懂我,必同意我、棄卒保帥。若能以一人傷,換天下安,她不會怪我的。七國一統、黎民安樂,總需要有代價。我願意成為一種代價。”
從舟忽然又苦笑了一聲,“而且,她不會記得我,我已經……你教我的、‘忘川水與忘山茶’,我喂她喝了忘情水。”
嬴淮神色一怔,又見從舟帶着些微腼腆、淺淺一笑道,“既然是忘情… 她對我用情深一些,所以她忘掉我的機會大一些。”
嬴淮頓覺喉間酸楚,那根本就不叫忘川,根本就沒有忘情水,那些都是當初他編來騙從舟的… 可是如今、又怎麽可能對他再說那些殘酷的話,那或許是他最後一點心上的安慰。
“哥哥,最初她本是愛你的,若不是我當初将她強搶在身邊… 你們……現在這樣,倒也算是讓我們三人都回到最初。你始終愛她護她,我再沒有什麽好擔憂的。”
見嬴淮忽然淚濡滿眶,從舟倚向木栅安慰,“我從未見過父王,或許父王也從來都不知道、還有我這個兒子。所以我也想、以嬴姓子孫之名,真正做一回秦王的兒子…
“而且,哥哥不必為我傷心,我原本就活不長久。”他忽然笑了笑。
嬴淮不解何意,見他從懷中摸出一枚被他撫得有些發黃的小簪子、眼裏隐約是追憶之色,
“許多年前,窈兒曾在褒山遇險、差點被李兌凍死在山頂桦樹林中。那一晚她全身僵冷、我一籌莫展。我想起她說過她的小鳥木簪求願最靈……我便取了她的簪子,許過一願… ”
“…若蒼天能護佑她逃過那一劫,我願用半生壽命去換。”
他回首看着嬴淮淡淡一笑,“這木簪果然靈驗、她終于醒轉……所以,現在到我該還願的時候了。”
那尖簪似乎錐進嬴淮心頭、痛意彌漫,這枚小簪子、只是他少年時随手雕給小令箭的柳木玩意兒,後來想要給她雕一枚精致的、卻已太晚,她發間已換了極美的一橫玉簪……只是沒有料到、小令箭某年某月的一句戲言,竟叫從舟信如神靈。
但下一瞬間,又聽見從舟說,
“哥哥,這簪子是你刻的吧?”從舟笑得清爽無濁,“刻的難看呢……總算雕刻的手藝上我比哥哥強。”
嬴淮愈發澀到無語,原來他什麽都知道,只不過、姜窈說的每句話,他都心甘情願地相信到底。
“但是窈兒很喜歡,以前每天都戴着,從來也不換。”從舟泯然一笑把那簪子還給嬴淮,“從前我騙她說弄丢了,過些天你還給她吧,就說、是落在你那兒了。”
嬴淮張了張口,還說不出一段整句,又被從舟堵道,“別提我、別讓窈兒想起我。我欠她太多,此生卻無計可償。她忘掉我、她不會難過,這樣我才不會難過。”
兩廂沉寂良久,嬴淮終是默默接過木簪,這一接、便是答應他從此身份互換、生死兩隔。嬴淮指間顫抖,再也難抑不舍、雙手緊緊握住從舟,淚已漣漣。
從舟連忙抽了手,退後兩尺、仿佛要助嬴淮下定決心、忽地向他鄭重一跪、肅然訣別道,
“哥哥才識、灼灼其華。我情願李代桃僵,換你半生桃花夭夭……哥哥務必珍重,莫忘了從舟夙願。”
……
夜過三更,嬴淮已離開很久。注定一夜無眠,從舟習慣性地又在憂煩中伸手去摸懷中木簪、方才想起身上已經再也沒有什麽窈兒的東西了。
他忽然還是覺得難忍、覺得極度懼怕、覺得全然舍不得。他閉着眼、倚在木栅邊橫撞了兩下額頭,想要敲散心底那種恐懼。
再望向獄火時,他隐約看見窈兒甘美的笑容、那是他這一生擁有過的最珍貴的撫慰,他心神似受召喚,向着那縷火光、脫口呢喃,
“窈兒,今生你畫過一個圈,幸成圈住我的繭。來生,若我只能化成一只蛾,但願只為你一人飛蛾撲火… ”
……
寅時之後,地牢中又有聲響,是兩名匈奴暗間被關入囚牢,那二人顯然剛剛被上刑逼供,憔悴不堪。虞從舟經年與匈奴人交鋒,也略懂匈奴語,此時聽見年長那人喝斥另外一人,似乎耳語在說、即使死也不能洩露通往秦、趙的地下通道。
地下通道?虞從舟猛然聯想起從前在西境三郡從匈奴人手中截下的那卷無字絹帛。以前一直想不明白、那幅地圖究竟是何意,現在忽然徹悟,彎彎扭扭的三條分岔曲線或許并不是河道、而是匈奴人想要挖掘的地道。若果真如此,匈奴人便可暗中從地道輸送兵力,出其不意、長驅直入,直搗趙、秦境內。
這個念頭迎面撲來,虞從舟心中一凜,事關重大、必須問個明白…
他向那二人挪了挪,假意神秘道,“地道線路沒變麽?”
那二人頓時狐疑警惕地瞪着他,虞從舟不慌不忙地說,“我是呼季翰将軍派到秦國的暗間,今日聽說你們二人被擒,特意喬裝來此接應你們的。”
那二人只是更加謹慎不語。
虞從舟淺淺一笑,從袖中摸出從前截下的那一卷無字絹帛,起身走近牢中火把、熏了熏,那帛上的地圖慢慢顯現出來。虞從舟在他們眼前晃了晃絹帛道,“看你們緊張那樣兒!這是呼季翰将軍給我的地道初設圖,這回信了吧。”
那兩個匈奴人見他連地道地圖都有,直覺他必定是呼季翰将軍的重要眼線,這才淡了懷疑,點頭道,“地道線路沒變,匈奴、秦國、趙國三條地道仍是按這圖紙所挖建,都交彙于地宮。”
虞從舟暗暗籲了口氣,自己這一猜竟然賭對了……但又聽那二人道,“通向秦國的和趙國的地道都已經挖通了。”
他心中大駭、面上卻佯裝興奮,“那幾時可出兵?我潛藏了三年,早就等不及這一刻了。”
“已經有大軍潛伏在匈奴地道中了,只待秦王與趙王會盟于應州那日、秦趙重兵都聚于應州,将軍就會打開地宮三岔口的青銅門,連通匈奴、秦國、趙國三條地道,直搗鹹陽與邯鄲!"
青銅門?三岔口?虞從舟陡然記憶翻湧、回想起與窈兒共游塞外泗牙盆地時、窈兒曾墜進的那個詭異地洞,那地洞裏正好也有三道巍峨的青銅門,難道,那就是這兩人所說的地宮三岔口?
那青銅門如此沉重,必有機關,否則人力不可能推開,匈奴人修建這三道青銅門,應是怕萬一地道叫秦人或趙人發現,至少可以阻隔秦軍或趙軍逆向而行、反攻匈奴。
虞從舟沉思片刻道,“就是泗牙盆地底下那個地道分岔口麽?從前呼季翰将軍帶我去看過。那時門上機關還沒修好,現在都已排定了?”
兩名匈奴人見他熟知地宮位置,更無懷疑,指了指絹帛一角的一個曲紋暗記道,“機關都造好了,在每扇門的左下角,就是按這個曲紋所刻制。”
從舟假意欣悅地點了點頭,一轉身、卻不着聲色地從袖中摸出兩枚銀針,輕輕甩手、刺向他二人的麻穴。那兩人混混沌沌暈了過去。
他望了望四下密不透風的地牢、心中焦慮,秦王只怕不會饒他活過今日,到底要如何才能把這消息傳與哥哥?
☆、115李代桃僵
第二日清晨,有侍衛步入死士營地牢、将虞從舟鎖了、押上懿宮。
大殿正中跪着全身發抖的公子市、再沒了往日抖擻的威風。
幾名侍衛強壓虞從舟在他身邊下跪,從舟摒聚內力、猛然震開侍衛道,
“暴君,他年若不是你與你母妃弑君妄上,今日本當我為君王、你為臣!你逆行在先、不敬在後,你又怎當得起我一跪?恩怨分開兩頭、我嬴淮的确敬你嘔心瀝血二十載,使大秦開疆拓土,讓百姓安居樂業。但你欠我父王的、欠我的,今生來世你都還不清!我絕不會雙膝跪你,是怕折了你的陽壽,滅了你的陰德。”
秦王臉色極沉、傀儡君王做得再久、也不曾被人這般怒目相對。
此時王稽哼笑一聲、上前兩步向秦王進言道,“臣聽将軍們說過,這‘虞從舟’少年時曾在秦趙戰場上、被秦将的長矛刺穿過膝蓋,想必定有後遺病症,若命人澆他兩桶冰水,他想不下跪都不行。”
秦王不語、似是默許。侍衛遵旨将冰水接連潑淋在虞從舟膝上,他果然痛得眉梢戰跳,再撐不住片刻、砰的一計跪跌在地。
“嬴淮,你的父仇母恨,寡人會替你報。但你的仇人不是寡人。你自以為救你養你的‘四叔’,才是真正毒害先王之人。他不過是一直都在利用你!”
虞從舟自然怒瞪着他,絲毫不信的模樣。可悲一旁的公子市倨傲了一世、現下卻是悲懼嚎啕,
“與我無關啊王兄,我根本不知道他來歷,我怎麽可能要弑兄?!他是陷害我啊王兄!”
虞從舟猛一回首望他、眼中适時的晃過一絲失望猶疑。秦王看在眼裏、更是認定事到如今公子市還想要作戲說謊,不由盯着他冷笑,
“弑兄?你如何不敢?二十多年前你做的輕車熟路,而今、這一場陰謀對你而言只不過是故伎重演!”
這麽多年的傀儡王位、早已令秦王恨公子市入骨。範雎常勸他殺公子市以絕後患,從前他只怕會激怒母後,如今,公子市連母後都要一并謀殺、母後亦不再寬縱他。
秦王帶着半生的仇恨、沉沉向公子市走去,“你倒行逆施、欲奪君位,天未予你,自取其咎!今次你又重起毒念、再想弑兄殺母,寡人豈會容你于世?!”
公子市驚懼地還想再求什麽,但秦王早知道誅殺惡人時不能像戲文中那般啰嗦繞舌,手起劍出、一劍貫穿公子市胸膛。
“昏君你殺人滅口,慘無人道!”虞從舟紅着眼、演着百般憤怒。
但他心中卻是另一種感嘆,哥哥一生都想要殺公子市為父王複仇,如今終于令公子市也死于兄弟之手,不知是不是最諷刺的報複。若哥哥能親見這一幕、應感安慰了。
他暗中默想着、忽聽秦王一揮袖竟真的令道,“召範雎進殿。”從舟心頭頓時一緊。
嬴淮緩緩步上大殿,衣袖蕭蕭、拂地無聲,臉色似乎比昨夜更加蒼白。
懿宮中央是濃濃的血跡,生死仇敵已死于劍下,嬴淮向來都想要借秦王之刀快意斬殺仇人,
沒想到,最後竟然、是弟弟的一鈔離間計’替父王母後報了這血海深仇。
一生苦求、終于得償夙願,但看見弟弟跪在鏈鎖中、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感覺到一絲快意。
秦王歉然望着範雎,甚至破例給他賜了座,
“數日前,寡人險些冤枉範相、每每想到範相枉受冤刑、便心中愧疚難安。今日讓範相來,是寡人想要以此機會向範相道歉。”
秦王一轉視線、凝眸看向虞從舟道,
“嬴淮,寡人的胞弟與母後、的确虧欠先王良多,這個君位也本該屬于你。今日寡人已處死嬴市以慰先王之靈,但大秦處于亂世,內外受敵,君位絕不能易主、寡人也絕不會允許有人威脅大秦朝政的安穩。作為嬴姓子弟,總要有人犧牲……你明白寡人的意思麽?”
“你要殺我以絕後患就痛快說,何必祭出社稷來裝賢良!”虞從舟盡量避開哥哥的視線。走到這一步、注定要把這戲演到終場。
秦王心裏明白再說什麽也不可能改變他二人的立場,緩緩道,“寡人欠你與你父王的,只有來生再彌補。今世,寡人能做的、只有留你全屍。”
一語畢,秦王眼神瞬間換了肅煞,君王之心本就沒有半點恻隐。
“範相,你曾一再勸寡人、大秦王室之中,必須要‘固幹削枝’,寡人深以為是。今日寡人親自處死嬴市、亦絕不會留下嬴淮。”
範雎牙關緊扣,強忍骨骼恸顫,‘固幹削枝’,這四字之謀、出自他的口、如今卻要傷在從舟的身上。
秦王向宦侍一示意,宦侍即刻端上一瓶毒酒。秦王向範雎走近幾步道,
“前幾日那王副将的突然出現與指證,只怕也是嬴市與嬴淮設下的圈套,要轉移寡人視線、也欲置你于死地,
“範相當年在魏國時,就曾被這嬴淮嫁禍栽贓、險些殒命。今次他又尋人假意指證、欲令你我君臣反目,範相連番受其所害,是以……
“這毒酒,寡人便讓範相親自喂嬴淮服下,也令範相可以一報新仇舊恨。”
…………
虞從舟身上一冷,眼神失焦了一瞬。秦王竟要哥哥親手毒死他……
這樣的結局對哥哥來說、太過殘忍,只怕将來,這一幕會永遠螫伏在哥哥的夢魇裏。兄弟相換、本是為了一場救贖,逝者無哀、卻要留那樣的折磨給活着的他?從舟心中驟痛。
嬴淮皂白分明的眼中倏地掙滿血絲,但在秦王凝視中、又不得不接過那青瓷酒瓶。他身形微晃、緩步向從舟走去,每一步都仿佛山石墜隙、壓碾在他心上。
怔怔立在從舟面前、嬴淮雙手顫抖,眼中陡然衍出淚霧,幾乎就要把持不住。
從舟大驚,若哥哥此時流露半點親情傷哽,被秦王等人瞧出端倪,必定是九死一生。他立時挺起脊梁仰着臉,眸光狠厲地盯住嬴淮,響聲罵出,
“範雎!你一介魏國草民、不過客居秦國、豈容你來插手我大秦王室之事?!”
将将語畢、從舟猛地一張口,奮力咬上嬴淮的手,将他的手背咬出淡淡血痕。
這一罵、頓時喝醒了嬴淮散亂的心志,而那一咬,替嬴淮的手間顫抖尋了一個合理的掩飾。
嬴淮潸目望進他眼裏,當即懂了他的苦心。一雙兄弟,不能同墜無間,懸崖緣口,他若不自持、便是枉負了從舟的犧牲。
衆人未料虞從舟被牢牢縛住還敢襲人,立時有侍衛上前将他控住、揪住他、往牆上猛磕一記,鮮血從他額角悴落。他受此一罰、好像收斂了怒性,重又靜靜地跪在一邊。
秦王也驚了驚、見範雎臉色泛白,長眉一攏道,
“是寡人大意了,只想着讓範相親手報仇,倒忘了範相從來只是文官,做不得殺人喂毒的腌臜事。”他對身邊幾名侍衛說,“還是你們去吧。”
幾名侍衛上前,因擔心虞從舟又會咬人,用手緊緊扣壓住他雙肩、令他不能動彈。另一人掐開他的嘴,提起酒瓶就要給他灌酒。
從舟心中反而稍慰,畢竟秦王沒有讓哥哥親自殺他,來日、哥哥至少能少這幾分糾結自痛。
而嬴淮伫立一邊,看着弟弟被三個下人壓在地上逼灌毒液,他胸中吸不到一絲氣、只覺痛鉸五髒。
從前,他總是覺得自己生平悲慘,五歲失了父王母後、被逼逃出宮廷… 但至少在那五年中、他曾是大秦的王之驕子。
可是從舟呢?
他生在異鄉、沒有得過一天王室尊遇。
父王甚至都不曾知道有他這樣一個子嗣、更不曾為他取名冠姓。
從舟這一生,連名字都只是一個随遇而安的奢盼。但他又何嘗真的随遇而安?從舟常常自悔、認定是自己害死了母親、逼死了養父,但其實那些都與他無關,是命運落筆太狠、将他們與他一步一步逼至黃泉。
而如今,從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得以為自己冠上嬴姓,卻是為了替他去死。幫他化解秦王室兩代的恩怨。
嬴淮只覺一顆心被逼在刃上。從舟是他的親弟弟,就算史冊無名、宮闱無痕,但他再如何也是父王最後的血脈、是大秦王室的子弟。就算命運一再傾軋逼迫、他救不下他、但至少不該讓他屈辱地死在那些下人手裏、死得毫無尊嚴。
他倒過一息,強忍下眼眶酸澀道,“既是我的仇,請王上還是讓我來。”
秦王默許。嬴淮取過酒瓶,目光微掃,示意那三名侍衛退下。
從舟雖然眼波依舊刻意狠戾、但畢竟晃過一絲疑惑,哥哥為何仍要攬下這活兒?而二人視線相交的那一瞬,從舟似乎猜到嬴淮的心意,他是… 要給他最後一點成全?
如果哥哥可以看開,他心裏便再沒有什麽顧忌。
他定定地望着嬴淮,心中漫語、不知淮是不是聽得見,
‘哥哥,今日一場訣別、能在秦國大殿上以酒踐行,想來是宿命圈定,哥哥莫要悲傷。’
‘我一生、在戰場上殺戮過千千萬萬的秦國子弟,也曾經在魏國陷你于死罪,更是幾次三番連累了窈兒……今生難償,來生應還。其實能為你而死、死在你手裏,對我來說,是最慈悲的結局……’
嬴淮再度走到他面前,他的身影擋住他人視線的那一霎那,從舟眼中演飾的淩厲瞬間柔軟下來。他看着淮的臉,目光中盈盈竟有一絲釋然的笑意。
二人對視靜寂片刻,父輩恩怨行到今日終于半落幕帷、卻也已經對錯無謂,但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夜竟又再度在此間上演,或許懿宮注定是大秦王室的咒魇,一代一代的血腥早已充斥這冰冷的大殿……
衆人注視下,嬴淮絕無選擇,左手微顫着托上他的下颚,從舟像個乖順的孩子、微張嘴、仰望着他,不想讓淮再多一絲為難。嬴淮死死咬住唇角,無法直視他雙眼,從舟便自己湊上瓷瓶、将細長的瓶嘴深深含在口中、穩住酒瓶、亦穩住嬴淮愈顯顫抖的手。
‘哥哥,若我們從小能在一處長大,又會是何種景象?一同林間嬉戲、一起書房罰跪?又或許就像今日這樣,你喂我香茶、我奉你青果……’
‘然後長大之後,你稱王、我為将,馳騁天下、共征山河……若是那樣,該有多好。’
從舟仍懷着一點一滴的憧憬,但現實殘酷地将他錯置在這個世界、他只能微微仰起頭,毒酒順着瓶嘴淌出,他在嬴淮絕望的注視下慢慢吸吮,酒液一點一滴燒喉而過。
還好、沒有他想象的那麽痛苦,雖然漸漸地他全身澀痛、抵不住地發冷發僵。
‘哥哥,你我早就知道、背負這樣的血脈,逃不去天涯、戀不起桃源。原來世間事、總歸難盡人意……所幸這一生,我們沒有一再錯過,我尋到了你,你認下了我。’
‘還記得在洛河邊我對你說過麽,兄弟就如同一雙手套,若丢了一只、便等于丢了一雙。’
‘那其實是我騙你的。兄弟其實本是天上的一對鑰匙,若在人間丢了一枚、只要另一枚還在,就仍然可以打開桎鎖。’
漸漸地、他連在心底說話都變得艱難。
嬴淮看着他喉頭微微湧動、依舊強忍着繼續吞咽、眼神卻愈漸灰暗。那一刻、他心間已經痛得發麻,仿佛立于斷岩之下,飛瀑三千、凝凍了眉彎、沖不散心結。
掌托中、從舟的臉龐越發冰涼,唯有他額角上淌下的血、黏在他手上、還是溫溫熱熱的。“…不要和我相認,豈不知情有雙刃,那只會是一條不歸路!”嬴淮記得自己曾對他這般說過,早知自己往往一語命中、當初為何還是對他說出真相?!
從舟望着他微微搖了搖頭,要他千萬不可落下淚來。他是兩度陷害他的仇人、從今往後也只能是這樣的定位。
撐過那一瞬間,從舟的目光如暮光遽沉、霭霭漸涼……腹中絞痛催得他猛地一嘔、再咽不下什麽。
哥哥… 別難過,我可以以父王子嗣之名赴死求贖,你可以以秦國相邦之名俯控大秦,這樣,甚好。
從此… 哥哥與我……各得、其所。
從舟目光一薄,眉宇間隐着暗湧的痛苦、睫翼微微顫了顫。他再也沒有力氣睜開眼睛,全身終究失了力氣,雙唇略松、再含不住青瓷瓶嘴,沉默地仰身向後倒去。
他悴落在地的那一瞬,身上纏縛的鎖鏈随之砸在岩青色石板地上,哐啷啷連聲訇然巨響,不斷在懿宮中回蕩、震得整座巍峨殿宇蒼涼陰沉。
☆、116(BE番外結局)兄弟同冢
日日夜夜,似有閃電雷鳴在腦中熨裂。嬴淮自幼怕雷,但如今雨過天晴,再也無雷無雨、天意的折磨仍瓢潑淋下、令他無處可逃。
嬴淮将自己反鎖在房中數日,不動不眠。秦王處死了公子市、又以右手殘廢之由令宣太後休養于後宮、不得再幹政。宣太後高據朝政幾十年,一旦失勢、她曾經勢力強大的弟弟穰侯魏冉也被遣至偏遠之邑……
所有當年毒害他父王的人都已被懲罰,但,他又得到了什麽?一分一刻的煎熬只是比從前更加噬心爛骨。
反反複複在眼前掠閃的、始終是從舟含住他手中酒瓶,一口一口忍着腥澀努力咽下毒酒的樣子。
如今、世上再無“嬴淮”,他終于安全、終于得秦王全心全意的信任、終于可以以秦相之名為大秦謀天下一統、為父王圓生前夙願,但是、代價竟然是他的親生弟弟。
他明白、應該要去見小令箭,遲早要告訴她事實、要向她告罪……但是他不敢。他以為自己向來堅韌疏狂,此時此刻、卻發覺懦弱是他僅剩的餘力。
嬴淮又飲盡一壇酒,拭幹眼眶、強撐着站起身。欲推開門、外面風雪太大,門扇只是晃了晃,又緊緊合上。
他撞開門,回廊裏滿是積雪,他一眼就看見小令箭跪在雪中,長發被風吹撩得淩亂不堪。
嬴淮怔在門邊,一句話也說不出。
小令箭的臉上冰痕暗漣,是淚水凝結的霜。嬴淮不敢去想象、她究竟在他門外跪了多久……
“他是不是,已經… 不在了……?”她的聲音空洞如散雲。
處決“嬴淮”之事,宮內宮外都是嚴鎖消息、小令箭究竟如何得知?難道,她早就猜到從舟會作那樣的選擇?
小令箭看見他神色憔悴、身形微晃卻不敢作答,心中的絕望與悲涼霎那間如飛瀑洩落千尺、謹守的一點如水奢念也已在狂風中分崩離析,最終消失成無形無影的沫霧。
她一言不發地盯着地上的雪,那白色的亮度刺得她雙眼煞痛,霎時間只覺得滿山遍野的雪都漫成殷紅的顏色。
她越是忍着不肯流一滴淚,嬴淮就越是驚惶憂懼。他踉踉跄跄踩過幾步雪,将她緊緊摟住,她身上的冰雪像幽魂一般滲入他懷裏、一絲一縷纏刻在他的心上。
“他們可曾……折磨他?”他聽見她僵冷的聲音,愔愔含血、字字刺耳,
“他們把他……埋去哪兒了?”
她的問句越是無波無瀾,嬴淮越是澀苦難答。
小令箭最後一點佯裝的堅強在他的沉默與淚滴中灰飛煙滅。淚水頓時湧出、她生平第一次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推開嬴淮的懷抱,蜷縮着身子伏在積雪中撕心裂肺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