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長寧宮的宮人都擠到了容嬌的小院裏頭, 口中生了花似的說恭喜,想要讨一個好彩頭。

這第一個侍寝,該是多大的榮寵呀!

還正好是他們的新服侍的主子!

長寧宮的宮人們像被天上砸下來的餡餅給砸中了, 暈暈乎乎的, 只曉得拍手恭賀。

容嬌則像是被天雷給砸中了一樣,呆呆傻傻地站在原地。

“你、你說什麽?”她的嗓音微微顫抖着。

敬事房總管很能體諒容嬌此時的心情, 又體貼地大聲彙報了一遍。

末了,總管還補充道:“等一下,就會有司寝嬷嬷來教小主的, 小主不必緊張。”

容嬌已經想哭了。

這幾天的時間,是她得罪了哪一路的神仙麽?

怎麽她不想做什麽事情,就偏偏将這個事情落在她的頭上呢?

“你、你說真的麽?”容嬌眨了眨眼睛,覺得有幾分熱盈盈的液體落了下來。

敬事房總管一見, 只覺得是容嬌過于興奮了, 都激動哭了,當下就是理解地一笑:“小主別不相信呀, 這等大事,奴才怎麽會愚弄小主呢——奴才可還想保住自己的腦袋, 好好地回家養老呢。”

說完這話, 敬事房總管又說了幾句話, 有意無意地為自己攬了幾分功勞。

長寧宮中歡喜氣氛仍舊持續的,卻恍惚進入一個僵直的地方。

等待着下一次的引燃。

蔣雙蓮一雙眼中也含着笑。

她輕輕推了推容嬌,瞥見容嬌眼中的淚意時, 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幸苦公公來一趟了。”蔣雙蓮将一個荷包放入敬事房總管的手中:“容選侍必然記着您,只是今日……”

敬事房總管自然知道, 目前的這幾個選侍, 都是從宮女們升上來的, 手中可沒有多少的銀錢可以用來打點。

但是得寵之後,可就有了呀。

于是乎,敬事房總管笑眯了眼:“嗳呦,奴才知道蔣選侍的意思。奴才就不在這兒打擾兩位選侍小主了——蔣選侍放心,您這樣的好資質,只管奴才提一提,皇上不日就會點您侍寝呢。”

“借您吉言。”蔣雙蓮面上笑容依舊,心中卻是悄悄道:可別可別,指不定那一日就是她的死期呢?

送走了敬事房的人,蔣雙蓮又對長寧宮的宮人們說了相同意思的話。

同時讓容嬌的宮女媛兒,先發了一些賞錢下去。

宮人們得了想要的,又得了明日的許諾,心滿意足地下去做事了。

長寧宮中喜悅的氛圍又一次流動起來。

容嬌在屋子裏面難受地抹了抹眼淚。

瞧見蔣雙蓮進屋子裏,她抹去了面上的淚痕,紅着鼻子說道:“多謝姐姐替我打點,回頭我就将錢還給姐姐。”

“沒事沒事,咱們既然互稱了姐妹,那麽我的就是妹妹的了。”蔣雙蓮坐到了容嬌的身邊:“容妹妹、你可不能哭呀,不然要被人抓住了把柄的。”

“我不想侍寝……”容嬌心頭快速地浮現出沈陸離笑着的俊面,像喝了一整杯的苦瓜汁子一樣苦澀。

一雙柳眉緊緊地鎖在了一起。

蔣雙蓮已經趁着空閑的檔口,從雙鳶口中得知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容姑娘是喜歡皇上的,只是不知道皇上的真實身份。

“你還沒見過皇上呢。”蔣雙蓮語氣輕柔,先平穩住容嬌的情緒:“等晚上見了皇上,你若是實在不想,可以和皇上說一說,說不定皇上能理解你的苦衷呢。”

話音剛落,容嬌水光潋滟的眸子中就閃過了幾分懷疑。

“我在殿中省做事,以前可是見過皇上的。”蔣雙蓮對容嬌道:“皇上的脾氣可好了,而且通情達理,與太後可是不一樣的。”

而且呀,等你見到了皇上,肯定會回心轉意的。

蔣雙蓮用帕子捂住了翹起的嘴角。

容嬌雙手攥緊了帕子,心中猶豫不已。

皇命不可違背,她若是說忽然得了急病,肯定會惹人懷疑的。

這樣算來,竟是蔣雙蓮的主意最有可行性。

猶豫間,容嬌就聽外頭的媛兒通傳:“小主,司寝嬷嬷來啦。”

“好,那我就向皇上試一試。”容嬌最後向蔣雙蓮點了頭。

蔣雙蓮拍了拍容嬌的手背:“行,那我就回去了,你記得也要好好打點司寝嬷嬷。”

“我估摸着,司寝嬷嬷也是馮太後派過來的,你可千萬不能露出些什麽情緒來。”

耳邊隐隐響起毒蛇的“嘶嘶”吐舌聲,容嬌趕緊道了聲好。

等司寝嬷嬷到了之後,容嬌可就沒時間想這些了。

直到被人按進撒了花瓣的浴桶裏面,容嬌還是面色通紅地想着方才司寝嬷嬷給她看的圖畫。

這、這世上怎麽會有人畫這樣的圖!

還有人專門去講解這樣的畫!

容嬌的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起那些畫面,整個人都轉不過來了。

就任由給她洗澡的小宮女們,往她的青絲、臂膀上抹一些香香的泡沫。

“小主抹上這些東西,洗完之後,整個皮膚都會變得香香滑滑的。”給容嬌抹肩膀的小宮女說道:“保證皇上對小主愛不釋手!”

容嬌聽了這話,面上越發滾燙,不由看了一眼那小宮女。

裏頭為首的宮女正在梳理容嬌的滿頭青絲,見狀就笑罵了那小宮女一句:“小主這樣漂亮,不抹這些,皇上也定然會喜歡的。”

容嬌垂着頭,不知該說些什麽,只好由着小宮女們擺弄。

等香噴噴地洗幹淨之後,容嬌又被拉到了梳妝鏡前。

司寝嬷嬷重新站到了容嬌的身邊,笑吟吟地問她:“小主,方才的內容可還記得?那些東西可不能忘掉,不然小主明日一早可該難受的。”

不等容嬌反應,司寝嬷嬷就對一旁的宮女們吩咐道:“小主生得好顏色,就不必過度妝飾了,只要這樣清水出芙蓉的狀态就很好。”

“路嬷嬷好呀。”忽然有個溫和女聲傳了進來,打斷了司寝嬷嬷的話。

司寝嬷嬷聞聲不惱,反而歡喜地笑了起來:“哎呀呀,楊嬷嬷,你怎麽親自來了?可是皇上已經在紫宸殿等不及了?”說這話時,司寝嬷嬷的眼珠轉了轉,顯出一些別樣的心思。

楊嬷嬷恍然未覺,只露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笑容,對司寝嬷嬷道:“容選侍是第一次侍寝,皇上就吩咐我來看一看,這剩下的事情,就都交給我吧——路嬷嬷,今日真是幸苦你了呀。”

路嬷嬷張了張嘴,明顯還想說些什麽,卻忽然頓住,一只手明顯掂了掂重量,又将什麽東西揣進了袖子裏面:“好好好,楊嬷嬷既然這樣說,那我就告退了,橫豎我該教的,都教給容選侍了。”

說罷,就帶着滿屋子的宮女走了。

“奴婢是在紫宸殿做事的,見過容選侍。”楊嬷嬷看向了容嬌,眼中不由得閃過了幾分驚豔,随即就笑得越發慈祥。

容嬌剛剛沐浴完,青絲濕漉漉地搭在肩膀上,茉莉花的香氣伴着蒸起的薄薄熱霧飄散開來。

不時有水珠從青絲上落下,流過女子精致的鎖骨,在淺粉色的侍寝紗衣上暈染出點點深紅,愈加清晰地勾勒出女子窈窕的身形。

女子的手緊緊攥着衣袖邊,有幾分向下拉的趨勢,很明顯抗拒着這套半透明的侍寝紗衣。

說起來,這樣的侍寝衣裳,還是當年馮太後帶起的風潮呢。

先帝也喜歡,就這樣保留下來了。

“容選侍可是不喜歡這套衣裳?”楊嬷嬷拿着一塊幹淨的厚絨帕子走到容嬌身後,為容嬌擦拭起濕漉漉的頭發:“皇上也不喜歡這一套衣裳,所以特意吩咐奴婢,來為容選侍換一套。”

楊嬷嬷擦拭頭發的動作十分輕柔,讓容嬌想起幼時,江尚宮為自己擦拭頭發的場景來。

“謝謝嬷嬷……也謝謝皇上。”容嬌心頭放松了一些,連帶着也放下了“皇上居然喜歡這樣的衣服,不大是個好人”的念頭:“嬷嬷……我想問一問,皇上的脾氣好不好呀?”

若是她去求皇上,皇上會不會大發雷霆?

楊嬷嬷眼中閃過幾分笑意:“小主放心,皇上的脾氣可好了,從不輕易發脾氣的。小主若是有什麽需要的,直接和皇上說就好了。”

“好,多謝嬷嬷。”容嬌抿了抿唇,又道了一聲謝。

楊嬷嬷的心頭就是一軟:這樣乖巧,誰不喜歡呢。

只盼着皇上今晚不要笨嘴拙舌的,将事情解釋清楚、好好哄了容小主才好。

幫着容嬌擦幹了頭發,楊嬷嬷就讓跟着來的宮女們為容嬌換衣裳。

這是一身水紅色的綢紗襦裙,上面繡了一對鴛鴦在戲水的場面。

看着不再透明的襦裙,容嬌長長舒了一口氣。

原來皇上竟是喜歡紅色。

所有一切都收拾妥當之後,容嬌進了一頂小鸾轎,被平平穩穩地擡到了紫宸殿。

容嬌坐在小鸾轎裏面,觸目皆是暗沉。

她緊緊地攥緊手中的長命縷,又想起了那張神采動人的俊面。

酸澀的感覺又蔓在心頭。

直到進了紫宸殿的寝殿,容嬌心頭還是悶悶的。

盛長福帶着小盛子進來了,往那黃花梨木方桌上放了許多好克化的糕點湯羹。

“容小主,方才前朝忽然來了幾個緊急的折子,皇上恐怕要晚一些才能來呢。”盛長福看着坐在床邊、拘謹無措的容嬌,笑得眯起了眼睛:“這些糕點呀,都是皇上特意吩咐奴才送過來的,若是小主等餓了,只管用點心就是了。若是困了,先小睡一會兒也無妨。”

“哦,對了,皇上還給小主準備了一些話本子。”盛長福話音剛落,小盛子又往容嬌手邊送上了一沓子話本。

容嬌不由彎了彎眼:這樣就能晚一點見皇上了。

“多謝盛公公和小盛公公。”容嬌細聲細語地道了謝。

盛長福還好,仍舊是笑眯眯的樣子。小盛子卻是一臉的受寵若驚,忙不疊給容嬌倒了一盞清香四溢的茶。

盛長福笑着将小盛子給拉了下去。

剛出門,盛長福就拿着拂塵輕輕呼了一下小盛子的帽子:“你們聽皇上吩咐麽,容小主不喜歡喝茶,愛喝甜甜的果汁,你怎麽還給容小主倒茶呢!”

“徒、徒弟不是太激動了麽!”小盛子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沒事,到時候這一盞茶正好可以給皇上喝——皇上今天這麽忙,都沒怎麽喝水。”

“對了師父,容小主這裝扮,再給帶個鳳冠,就能和皇上當場拜堂了。”小盛子嘆道:“楊嬷嬷不愧是服侍皇上多年的人,一個眼神就知道皇上的心思了。”

盛長福笑罵了小盛子一聲。

屋子中,容嬌猶豫了一下,瞧着外面沒有別的動靜,才慢吞吞地挪到黃花梨木的方桌那裏。

她先前去過壽康宮,見過孟嬷嬷、唐公公和一衆宮人。

孟嬷嬷具有十足的威嚴壓迫感,唐公公一看就不像好人,而其餘宮人……也莫名給人一種沉悶感。

總之都不想讓人去相處。

容嬌原以為紫宸殿的宮人也是這樣的,不想竟是比想象中要和善。

她随手翻了翻話本子,發覺全都是自己喜歡看的那一款。

再瞧一瞧桌上那些糕點,并非是禦膳房常做的精致點心,而是她上回端午出宮,在宮外所看見的小點心們。

山楂酥球、千層油餅、艾窩窩……還有,一小碗夏日限定的石榴雪花酪。

容嬌愣住了。

方才盛公公說,這些都是皇上給吩咐準備的。

她怎麽忽然感覺,皇上這麽……了解她呢?

香香甜甜的雪花酪散發出誘人的氣息。

容嬌咬着唇忍了忍,還是決定拿起那一碗雪花酪。

畢竟……再不吃掉,它就化了呀。

吃着吃着,容嬌就想道:等會兒見到了皇上,她要好好地和皇上到一句謝,謝謝他的話本與糕點。

然後再問一問皇上,若是她願意給做任何好吃的,能不能不侍寝呀?

遞上來的折子的确十分緊急,上頭直寫了攀附馮家的那些家族們,這些年和這些時日所犯下的過錯。

證據确鑿,罄竹難書。

沈陸離皺着眉頭,一一批閱完畢。

若是這次順利,別說馮家的羽翼,就連馮家本來就不牢固的根基,都能被動搖大半。

朝堂上剩餘的頑固世家,也會被狠狠敲打。

看着盛長福将批閱完的奏章分類送出去,沈陸離的俊眉也一點一點舒展開來。

“皇上,咱們是不是該回去歇息了?”盛長福笑道:“算着時辰,容小主等的時間應當挺久的了。”

想起容嬌,那雙俊眉就微微彎了起來。

“走吧。”沈陸離理了理腰帶上的長命縷,又系好福字連錦香囊,背着手往寝殿走去。

這一條路,沈陸離已經走了不下幾百回了。

唯獨這一次,他覺得這些路有些陌生,像少了些東西。

比如,他曾經在夢裏面看見的紅色燈籠、大紅喜字,還有滿宮裏夾道恭賀的宮人們。

唔,希望嬌嬌會喜歡那一條水紅的的鴛鴦襦裙。

見到沈陸離來,守在門口的小盛子趕緊上前行禮,然後急忙想拉開門。

盛長福當下又是一個拂塵過去。

沈陸離在門前站定時,才發覺自己一路上過來,都是攥着手的。

屋內的燈燭散發出暖光,隐隐綽綽照出女子纖瘦的身影。

肩膀一顫一顫的,莫約是在小聲抽泣。

他又一次擰起了眉毛,沒有再猶豫,輕輕推開了寝殿的門。

滿室的燭光鋪在沈陸離的腳下。

容嬌是被江尚宮寵着長大的。

除了情緒起伏大愛哭這個毛病之外,還有個改不掉的小毛病——一旦看書什麽的,都非要半躺在那裏,手邊果汁糕點都齊了,邊吃邊看,這才舒坦。

坐在桌邊看了半晌的話本子,覺得提不起勁,直到半躺在美人塌上,容嬌才完全沉浸在話本子的世界當中。

話本子正講到才子佳人被迫分開的高.潮部分。

不知怎的,容嬌今日格外容易哭泣,鼻子一酸,眼中就有熟悉的熱意上湧。

當第一滴淚落下的時候,容嬌聽到了開門的聲音。

這個點進來的,惟有皇上。

她慌慌亂亂地轉頭,抹去淚水,再一氣呵成地從美人塌上跳下來。

眼角的餘光瞥到明黃色的龍袍,一個十分眼熟的香囊,還有一個更眼熟的……長命縷。

沒來得及細想,容嬌眼睛一眨,就發現自己已經落入了那一片明黃色之中。

竹葉的香氣充盈鼻腔之中。

“再怎樣着急,也得把鞋子穿好才是。”古埙般的溫音鳴在容嬌的耳畔,那樣的熟悉且令人心安:“若是我将這件事情告訴姑姑,她肯定又要教訓阿嬌你了。”

容嬌的腳又觸到軟軟涼涼的感覺。

是美人榻上面鋪着的毯子。

她被……陸離抱起來,輕輕地放在了美人榻上。

分明才幾日沒見過陸離,可容嬌卻莫名感覺像是過了好久。

她下意識地攥緊了那明晃晃的龍袍。

眼中又湧現出晶瑩的淚水。

陸離……怎麽會在這裏呢?是走錯了麽?

還是她,看話本子看得迷糊了,出現幻覺了?

容嬌歪了歪頭,朦胧了視線的淚珠滾落下去些許。

她才恍然發覺一個十分明顯的問題:“陸離,你怎麽穿着龍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