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 70 章

這世上不如意之事, 十之八|九。明知沒有圓滿,卻又幾人能甘心不圓滿。

院外漫天鵝毛,齊靖喊廚房做了消食湯, 此後并未回去, 只站在屋檐下揣着袖子,望着那雪想了許久。

然後,他把管家的喊到跟前來了。

毛總管匆匆趕來。昨兒算了一夜賬, 他還猛打哈欠呢:“大人有何吩咐?”

齊靖神色嚴肅, 鄭重吩咐道:“自今日起, 每月初一十五,于東西兩處城門搭棚施粥。”

毛總管:“啊?哦!”

齊靖:“每個季度, 往孤慈院送些糧油米面, 被子衣裳,問問他們有何需要, 盡力滿足。”

毛總管茫然:“大人這是要……”

齊靖:“行善積德。”皺着眉頭又想了想,問, “可還有別的辦法積攢陰德?”

毛總管:“有!”

齊靖:“說!”

毛總管:“嘿,該漲月錢了, 大人!”

齊靖:“???”

說到月錢, 毛總管他可就不困了:“陰德積攢不易,勿以善小而不為啊大人!”

很有道理!齊靖廣袖一揮:“漲, 趕緊去辦吧。”

毛總管:“好嘞!”渾身是勁兒, 一溜煙跑得跟喝了鹿血似的。

齊靖望着這白茫茫的冰涼天地,呵嘆一聲,眼前白霧一團掩蓋住他緊蹙的眉心。

這些年, 幹了不少缺德事,他是早想過的, 一個人壞事做盡,就算報應不到自己身上,早晚也要報應到兒孫身上。

他就不配有什麽兒孫。

可她想要,他便也實在想與她能有一個孩兒,不貪心,就一個。兒子也好,女兒也好,都是上蒼恩賜。

魏如青喝了消食湯,再不提那些不愉快。外頭下着雪,也去不了哪裏,索性提筆列起了清單。

等開春,新建的花棚便可用起來了。她手裏攢了不少花種子,得考慮好先種哪些,再種哪些,肥用哪些,盆擺哪裏。

不高興的時候就想想花草,便什麽煩惱都抛卻了,那些年不都是這麽過來的。

她列清單的時候,齊靖就坐在她旁邊翻書,屋裏暖爐融融,窗外簌簌雪下,倒是歲月靜好。

清單列得差不多,她從頭浏覽一遍,正思索着還有什麽遺漏,文洲在門外敲響了門。

魏如青擱下筆,勾起唇角:“文洲來了啊,可是又有了什麽好消息?”

文洲今日卻并未露笑。

齊靖瞥他一眼,随即眉心微蹙:“何事?”

文洲:“夫人那位表哥起了高燒,已請了大夫開了藥,大夫說牢裏陰暗潮濕,他身子羸弱,若繼續呆在地牢怕拖嚴重了。”

“什麽!”魏如青急忙起身,毛筆摔在地上,濺得滿地黑點。

她前兒才去看過表哥,送了些禦寒的東西過去。他确實看起來恹恹,許是久不見日光的緣故,其他都還好。

今兒居然就高燒起來了!

“不急。”齊靖神色淡淡,招手讓文洲過來。

“你去将他接過來,注意避着人。讓毛總管把隔壁院子收拾出來,妥善安置,不可怠慢。”

文洲領了命,立即就去辦了。

魏如青望着文洲急匆匆離去的背影,尚有一點茫然:“你……”

齊靖躬身撿起筆:“我什麽?”

魏如青:“你不是最擅長吃飛醋的麽,居然願把他接過來,還讓不許怠慢。”

“這有什麽問題,”他對這樣的疑問持一臉不屑,“誰家夫人來了娘家人,不是盡心招待的。”

魏如青:“……”

齊靖:“難不成不顧你的體面,把他丢柴房養着?”

很合理,但她還是感覺怪怪的:“真有你的,齊靖!我可不是你這府裏的女主人。”

齊靖擱下筆,埋頭翻了一頁書:“你認不認無所謂,我認。”

既然能把人接出來養身體,魏如青大可放下擔心,趕緊親自去隔壁院子看了眼可缺什麽東西。

許是為了避着人,直到天黑,表哥才被送進了院子。

“快躺下!”

江宗平還有些頭暈,可時隔幾個月終于出了地牢,他高興之下精神頭倒是很足。

“又叫表妹擔心了。”

魏如青幫他滿上一杯熱水:“你且安心養病。四皇子近日正禁足呢,咱們都可以暫時松口氣。”

江宗平一直望着她的臉,錯不開眼。

明亮的光線下,她真好看。

樣子明明沒有變化,卻看起來很不一樣,大約是舉手投足間比先前多了幾分大氣雍容。

看得出來,她在齊靖府裏過得還不錯,他的那些擔心便顯得好笑了。

來接他的人“夫人長夫人短”,可見已默認了她是這齊府的女主子。是了,若她不是,他又豈會有這樣的禮待。

從被她揭穿的那一刻起他就輸了,眼下更是一敗塗地,再無半點希望。

江宗平捧着杯子,喝下她倒的熱水。胃裏進了一股暖流,身子卻并未感覺到絲毫溫暖。

他知道,齊靖此刻就正等在門外。來時路上他本來有很多話想說,這會兒又一個字都不想多說了。

做人貴在識趣。

于是她說什麽,他便只應什麽。

魏如青:“你還有點兒燒,晚上有人守在你屋裏,你有需要喊人就是。”

江宗平:“嗯。”

魏如青:“你好好休息,捂身汗出來明兒就松快了。我明天再來看你。”

江宗平聲音沙啞:“嗯,你也快去休息吧。別留在這兒了,小心過了病氣。”

魏如青見他沒興趣和自己說話,只當他是病了沒精神,說沒幾句也就走了。

她剛從屋裏出來,就被人牽住了手。

齊靖拉住她,回去:“大男人了,一個風寒而已,過兩天就生龍活虎了。”

魏如青:“嘁,你當誰都跟你一樣,流那麽多血都死不掉。”

齊靖扭頭沖她挑個眉,得意地一笑:“多謝你對我評價如此之高。”

說起來,齊靖的情況并不比江宗平好。

他雖外傷愈合得差不多了,內裏卻還虛着,人失了那麽多血,得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恢複。只是他向來習慣強撐,這會兒走起路來還是健步如飛。

其實他夜夜盜汗不斷,能濕透兩件中衣,不和她說話的時候能自個兒悶上半日,中氣不足、無精打采,看書不過幾頁便神思倦怠,眼珠子半晌不動。

這天半夜醒來,魏如青又幫他擦了一次身,換了一次濕透的衣裳。他睡得不太好,心悸、噩夢。

魏如青也跟着沒睡好,次日起得晚,等去隔壁院子已臨近晌午。

江宗平捂了一身汗,感覺好多了,她去的時候,他正扶着牆慢慢地走。

“許久不曾走動,腿腳都不利索了。”他自嘲道。

魏如青朝他走過去,笑道:“那就多活動活動,我扶你吧。”

“別,”江宗平擡手示意她別過來,鄭重其事,“小心過了病氣。”

魏如青頓住腳步,皺眉失笑:“表哥怎的如此見外了。”

江宗平:“聽說齊靖有傷,你不是要照顧他麽,可別在我這兒染了病又過給他。他身子如今不好,怕是不利恢複。”

魏如青語塞。

他說的有道理啊,齊靖那風雨飄搖的身子骨,哪裏再經得起任何折騰。

隔着老遠,她點點頭:“還是表哥考慮周到。那行,你好生養着,有事叫人知會我一聲。”

江宗平扶着牆,見她轉了身,很快就消失在院門口。

他苦澀地扯扯嘴角。

勸她離遠一點,她便連一句客套都沒有,幹幹脆脆地走了。其實她可以站得遠遠的,跟他說說話。

她是那麽明顯地替齊靖着想,早不是先前仇人見面的态度。

表妹留下自己是為了對付四皇子,僅此而已吧。江宗平仰起頭,望向慶州方向的那片天——

這京城,徹底沒有了待下去的理由。事了了,就走吧。

魏如青剛來沒說兩句就走了,回到自己那兒,卻不見了齊靖。一問,才知張太醫來了,他去前廳看診了。

張太醫?就是上次那個幫她調養的女科聖手麽。

吃了一段時間他的藥,信期松快多了。只是後來被宣進宮,藥便斷了,一直忘了續上。

此時,前廳。

張太醫一臉無語:“齊首尊弄錯了吧,老夫不擅長看外傷啊。”

齊靖:“沒讓你看外傷。”

張太醫:“那你不把夫人請出來,倒自個兒把手伸過來幹啥!”

齊靖一臉認真:“這麽些年一直沒孩子,你給把把脈,看看我可有問題。”

啥啥啥?張太醫兩眼一瞪,堪比桂圓:“……大人,老朽看的是婦人病!”

瘋了,哪個男的主動找人看這方面的病,生不出來不都怪女的!這個女的不行,換個女的試試不就是了。

男人嘛,不能說不行的。

齊靖撩起袖子,視死如歸:“大差不差嘛,來,與其說那些廢話,不如早點給我看了。”

張太醫嘴角直抽抽:“大人啊,您這一身傷放常人身上都夠死三回了,身子骨強壯得很!聽我的,絕對沒問題!”

齊靖:“凡事沒有絕對,萬一我真有問題,有病還得早點治。”

以前行不代表現在行,這些年身子骨實在受累,弄不好幾時傷了卻不自知。

他求醫問藥,認真的。

張太醫委實扛不住他這份兒認真,提起藥箱拔腿開溜:“恕老朽無能,不會看男的,告辭告辭!”

齊靖撩着袖子追在後頭:“張太醫別謙虛,若你都不行我還能找誰去!喂!喂!”

張太醫這輩子沒走這麽快過。

再聽下去怕被滅口。

這要放以前,齊靖絕對追上去捆了老頭,不想治也得治。無奈追了幾步,氣虛,只得停下來。

他喘了兩口氣,原地站着緩了會兒:“他娘的,跑你爺頭!”

罵罵咧咧轉回身,一愣。

一襲湖藍玉立屋檐之下,兩眼正看着他。“噗嗤”——她捂嘴笑了。

齊靖:“咳咳……”放下袖子,尴尬。

卻見她笑着笑着,眼裏漸漸湧起淚,填得兩眼水光瑩瑩。

齊靖皺眉,快步朝她走過去:“怎麽哭了!”

她不說話,卻一點一點哭出了聲。

齊靖伸手扶住她的肩,她的身體輕輕抖動了下,那眼睛裏的淚水就接連滾落了下來。

知道她會去找她表哥,他才請了張太醫來,不想她卻過來的,大約将對話都聽了去。

“孩子會有的。”

齊靖擡袖擦去她的眼淚,袖子擦了一大片濕,卻還是擦不幹她的臉。

“別聽那個庸醫胡謅,未必不是我的問題。何況你還年輕,一定還會有自己的孩子。”

魏如青把臉埋進他的胸口,感覺到他的臂彎将自己包裹了起來。她就這麽緊貼着聽他的心跳,一聲一聲的,和她自己的同時躍動着。

天又下起了小雪,出來找他的時候還覺得冷,可這會兒一點都感覺不到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