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你騙了我…”

秋風乍起, 日光傾落在涼亭旁,只差一寸便可照到盛婼。

清秋見盛婼的眼神由陰郁轉向快意,不由得心口一顫, 那一瞬她怕盛婼真的會被仇恨蒙蔽。

“盛姐姐, 你沒有那樣做。”清秋清亮溫和的聲音傳入盛婼耳中。

盛婼回過神來, 眼中閃過一絲落寞,沉聲道:“我想掐死他,但最後我沒有那樣做, 因為他哭了……清秋,他哭了…”

那天她想已手上使力, 她要掐死他, 準備就這樣一了百了的時候,他哭了。

哭聲叫停了她手上的動作,思緒漸漸回籠, 她最終收手,把他抱在懷裏輕聲哄着。

清秋心頭松了口氣, 疑道:“盛姐姐,那你沒有這樣做,就是有別的人害死了他, 那你可見到過別人, 又或是誰進去了?”

盛婼黯然搖頭,沮喪道:“沒有了,我不知道還有誰進去了, 或許有人進去了我也不知道,就是有人知道,恐怕也巴不得我落難。”

“清秋,你知道嗎, 我父親想打死我…”盛婼眼中含淚,眼底的水霧凝成淚珠,一顆一顆地往下落,“假使我的母親還在,我是不是就有依靠了。”

豆大的淚珠從她的眼角滑落,清秋從未見過盛婼有過如此落魄無神的時候,從前的盛婼張揚明媚,而如今卻已被磨得沒有光彩。

清秋走至她身邊半蹲下身,擡手擦去盛婼眼角的淚,極其溫柔地道:“盛姐姐,還有我呢,我是你的妹妹,我也在。這幾日你現在将軍府住着,我去查這件事。”

盛婼抿唇苦笑,眼淚不停地往下淌,她哽咽道:“清秋,謝謝你…”

清秋陪了她好一陣,見天色不早,便要告辭。

——

十一月初五,秋高氣爽,長空如洗,前兩日下了一場秋雨,愈發的冷起來,清秋這幾日常出門去。

盛家的事被瞞得很緊,幾乎套不出話來,她想幫盛婼,卻又不知該從何查起,到底是別人家的事,要想查起來格外費勁。

初五這日,清秋正欲出門再去盛家附近走動,只剛踏出院門,綠柳迎面走來,笑道:“姑娘,賀夫人來了,正要見姑娘呢。”

清秋心下疑道,尹惜來做甚,尹惜極少登門見人,如今竟上門來了,實在好奇。

思及此,清秋趕忙往正堂去,呂氏聽聞尹惜上門,帶着團圓一道去正堂,三人在正堂下撞個正着。

韋氏見她二人齊齊到來,吩咐李媽媽上茶,李媽媽颔首稱是。

清秋擡眸見尹惜着雪青色萱花纏枝花羅褙子,梳着單螺髻,只以素簪挽發,點綴幾顆瑩潤珍珠,素雅清簡,看着是位娴熟的才女,實則不然,尹惜飲酒作樂,又愛關撲買賣,世人所愛之物,她亦喜歡。

尹惜擡眸,掃了一眼呂氏和清秋,唇邊含笑,朝韋氏道:“我今日乃是受人之托,付夫人想來心裏有數,我與清秋有些緣分,又與國公夫人相識,思來想去只有我做這個媒人最為合适,外頭的是王夫人送的小玩意,不知付夫人可備好了草貼?”

王恒與清秋的親事本就是早有前兆的,如今再來交換草貼也不唐突,至于其他的流程倒也能省一省。

尹惜目光落在清秋身上,只見她着碧青色折枝桂花羅褙子,下着碧色素紗百褶裙,頗有幾分清豔佳人的意味。

“賀夫人草貼早已備好,勞煩你帶到國公府了。”韋氏柔柔笑道。

尹惜颔首,示意冬月接過草貼。

“清秋,我有些話想另同你說。”尹惜起身,朝呂氏挑眉一笑,呂氏知她心性,便先退下。

韋氏見此,也留她二人單獨說話。

正堂內剩下她二人,清秋心下疑惑,正欲開口問尹惜,尹惜卻起身走至她身邊,按住她的肩。

清秋恍然擡眼,只見她左手手腕套着一只金鑲玉镯子,仍是那只不和她氣度風韻的镯子。

“清秋,我想與你說些話,也不考你。”尹惜凝眉,語氣沉重,她道:“你我本有些緣分,我贈你一句話。”

“滿腹空心思,到頭是始終。”

清秋疑道:“尹姐姐此話是何意?”

尹惜眸光忽閃,抿唇笑道:“清秋,你要自個兒悟,旁人說的,你未必肯聽肯信,走了一遭便曉得了。”

話落,尹惜松手離去,清秋将她送至宅門。

尹惜三步一停,兩步一留,她忽地轉過身,對清秋道:“我要走了,回杭州。”

“和賀大人一起嗎?”清秋心下生疑,賀清是京官,尹惜自是可以回杭州,但賀清呢。

尹惜垂下眼睫,猶豫不定,“還不曉得,他有遠志,我卻無甚志向。我不想再留在汴京,賀清不願,我會與他和離,帶孩子回杭州。”

和離?

清秋滿腹疑惑,尹惜卻無繼續說下去的意思,只轉身離開。

——

時至酉時,暮色四合,杏院中枯草叢生,枯枝橫斜。

今夜王恒邀她去逛大相國寺,清秋原不想去,可轉念一想,他二人已有多日不見,自杭州回來過後,她一直忙着盛婼的事,到如今都還未有眉目。

如今兩家已交換草貼,不日将去青山寺合八字,大抵明年開春便會成婚。

思及此,清秋還是想多見見王恒,日後半生還需消磨,須得多接觸了解。

夜幕将至,明月攀上枝頭,秋風中帶有絲絲涼意,清秋系了件披風。

王恒已候在付宅前,觀墨并未随行,雲露見觀墨不在便知他二人是要獨處,這兩日綠柳不常在杏院,反倒常随着付高越。

付高越也有意向清秋讨雲露去做女使,只是還未開口,清秋倒沒在意這些,只當綠柳事多忙碌。

彎月如鈎,宅前有一人長身玉立勝過松風明月。

清秋一見他便含笑迎上去,眉眼俱彎,笑道:“常也,今日你是不是也來得很早?”

“不算早,怕你等久了,我便早點來,這樣我就能馬上見到你了。”王恒眉眼含笑,見到她的時候總是分外輕柔。

清秋羞赧垂頭,垂眸道:“今日尹姐姐來尋我了,想來我們的親事也快了。”

王恒溫聲道:“是我母親請的賀夫人,思來想去只有賀夫人最為合适,清秋婚期你來定吧,日子好不好,并非最重要的,只要你挑的日子都是好的。”

秋風乍起,晃得茶樓酒肆前的燈籠明明滅滅,大相國寺前人潮湧動,萬千燈火映照長夜。

清秋駐足微怔,方才王恒的話,叫她有些錯愕。

這世上誰不想選個黃道吉日成婚,可王恒卻将一切的決定交給她,她好似欠了王恒許多東西,從何時開始算。

在這片刻裏,清秋忽地想起在杭州時,王恒酒後醉言,他對她一往情深,敬重她。

也正是因為敬重,她才願意嫁給他。

可王恒不是,他是因為喜歡,因為情,那她日後能給王恒所想要的情嗎。

“常也,你為何會喜歡我?上回在元豐樓你好似沒說清楚。”清秋餘光掃過他的側臉,他在身側猶如明月青竹,那麽清雅淡然。

王恒眼中映着大相國寺繁鬧的情形,清秋與他一道并肩而行,兩人沿着汴河邊走邊望,河中畫舫笙歌不絕,沿河之人駐足觀望。

“清秋許多事情是說不清的,但若要論為何喜歡你,那就要要從兩年前說起了,你忘了我對嗎?”王恒垂下眼睫,趁着擁擠的人潮,牽過清秋的手。

他掌心溫熱,手心貼着手心,那股溫熱的氣息仿佛火焰,燒得清秋渾身發燙。

“常也…”清秋雙頰飛紅,試圖掙開他。

許是覺察到她想要掙脫的心思,王恒握緊了她的手,皓腕凝雪,不止肌膚似雪,她掌心也微涼。

“清秋,你的心不靜,你騙了我…”王恒兀自呢喃,眼底騰起一層薄薄水霧,複又迅速掩下,他自顧自地問清秋,“為什麽不繼續騙我…”

清秋聽不清他的話,渡過擁擠的相國寺橋,汴河池水澄明清澈,池中滿是河燈游船。

行至相國寺橋對岸,王恒松開她的手,輕聲道:“橋上人多,我怕你走散,這才牽了你的手。”

“方才你問我為何喜歡你,那就得從兩年前付家的謝師宴說起,我初見你時,你剛及笄,你于春色中,勝春色三分。”王恒眉眼柔和,眼眸中勾出絲絲缱绻的柔情。

清秋微怔,思緒被遷回兩年前的謝師宴,那時她見過許多人,來往世家貴女、風流郎君數不勝數。

而王恒仿佛不在其中,他說他見過她,清秋仍記不起。

“那時我在付宅中不慎迷路,在月洞門前,我遇見了你,那時我并不知道你是付家二姑娘,後來楓林宴再遇,我才清楚是你。”王恒聲音清越,将往事娓娓道來。

王恒垂眸,眸光中倒映着清秋的模樣,相國寺的繁鬧與他,世上仿佛只有眼前人是最真切不過的。

清秋擡眸與他對視,原來她早見過王恒,那時在付宅的月洞門下,棠花飄零,春日枝頭,她卻只瞧見了師無涯,只記得師無涯。

她記得那日還和師無涯拌嘴,問她為什麽要将秋千給姐姐,兩年前的事,清秋分明記得清楚,可卻記不得王恒。

思及此,清秋眼睫撲閃,幾度啓唇,最終又抿唇不語。

“你想說什麽清秋。”王恒溫聲問道。

“我從前喜歡了師無涯十二年,整整十二年,常也你不在意嗎?”清秋眸光忽閃,低聲說道。

王恒搖搖頭,那些事都是過去的事,他彎唇輕笑,眸光仍舊溫和。

“我知道。”

“昭寧七十二年,金明池畔,我曾為他跳河,我只盼着他能疼惜我……”清秋話還未說完,王恒倏然出聲。

“沒關系。”

清秋眸光輕顫,似是聽見震撼人心的語句,久久不能回神,分明是再堅定不過的情語,她的心卻沒由來的慌亂起來。

忽地一聲,東大街爆竹炸開,在寂寂夜空中生出絢爛煙火,照徹長街小巷。

直至此刻,清秋才覺她對王恒,只有做夫妻的舉案齊眉,不會有眷侶的鹣鲽情深。

“常也……”清秋無法欺瞞他,她和王恒所想要的仿佛不同。

可王恒等了她三年,這三年不是假的,她拖累王恒許久,那些想要回絕退親的話像一塊絡鐵哽在喉嚨裏又燙又噎,如此叫她一個字也說不出。

想當年,她追着師無涯十二年是何其辛酸,如今王恒又等了她三年,她待他總是有幾分情誼的,只是她無法确認将來是否能帶給王恒所想要的。

清秋心內掙紮,終是敗下陣來,仰頭看向王恒,目光略有閃躲,正欲開口,王恒卻避開她的視線,望向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