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兩情相悅
韋氏聽聞她今日回京, 早早地候在南薰門,春色醉人,韋氏撩開幕簾, 只盼着快些見着她。
兩載, 整整兩載光陰, 她日思夜想的小女兒,總算回京了。
付清秋與雲露輕裝簡行,一路步行至韋氏跟前, 韋氏只一眼便瞧出了那抹幽幽青影,只這一眼, 韋氏心頭萬千苦楚傾瀉而出, 登時紅了眼。
李媽媽知她心急,忙扶着韋氏下馬車。
“你還知道回來。”韋氏捶胸頓足,哭喊道, “你這心是鐵打的不成,竟叫為娘的兩載不見女兒。”
付清秋輕笑, 柔聲道:“母親,我不是回來了嗎,又不是不回來了。”
“回來?那時你是如何說的, 只怕是想再不回來。”韋氏聲淚俱下, 李媽媽順着後背,朝付清秋颔首。
回宅途中,韋氏拉着付清秋說了好些, 恨不能将這兩年發生的事一一說下來。
付清秋心知母親念着她,一字一句間漸漸紅了眼,聽韋氏娓娓道來,好似她從未離京修行, 而是服侍在父母膝下安樂無憂。
離京兩年,世事變遷。
回付宅後其中兩樁事讓付清秋一時沒回過神來。
一是付遠衡娶妻,且大嫂已有孕在身。
二是付清歲已嫁人。
付清秋回杏院後來不及收拾,匆匆去見付遠衡,此時付遠衡不在家中,想來只有她的那位大嫂。
穿行回廊之間的付清秋心中好奇,她的大嫂是一個什麽的女子。
端莊柔婉,清豔脫俗,亦或是絕色佳人。
陽春三月,春景煞是明豔,晴空萬裏,庭中樹木回春,花香四溢,光影躍動之間,鈎織出一副盎然春景圖。
“姑娘慢些,大娘子又不會跑。”雲露快步跟着她。
付清秋頓步,雲露險些撞上去。
“你說得有理,大嫂不會跑。”付清秋回過神來,“你覺得我今日去見大嫂如何?或者我是不是該備些東西給我的小侄子?或者我——”
付清秋眉頭深蹙,急得直打轉,且不說她才得知此事,又因未曾見過,不知嫂嫂所喜何物,實在為難。
這比尹惜考她詩文更為緊張。
雲露窘迫地看着付清秋,朝她使眼神,“姑娘,何不當面問問大娘子。”
付清秋眸光一轉,忽覺後背一寒。
她的大嫂嫂是她值得敬重的人,怎麽就要這樣倉促狼狽的見面了。
“清秋?”
呂氏看着面前背對着她的小娘子,她嫁進付家一年,只見過付清歲,前幾日她聽聞在青山寺修行的妹妹要回京,韋氏本欲讓她一道去,只是她身子重,實在難以承受,便想着等她回來,備一份厚禮。
春風襲來,付清秋緩緩轉身施禮,她梳着簡單的發髻,素綠的簪子和她衣裙甚是相配。
呂氏忙扶她,道:“我未曾去接你,是因身子重,怕沿路颠簸。”
“聽母親說你在青山寺修行,如今才回來,乍一相見,我覺你甚是相熟。”呂氏牽着她的往杏院去,付清秋順勢輕扶着她。
她的這位大嫂,端莊賢淑,眉目之間極為溫和,談吐不俗,與她大哥是相配的。
付清秋挽着呂氏的手進屋,綠柳雲露奉茶。
付清秋接着方才的話,“大嫂如何見過我,若是兩年前,倒還有印象,我與大嫂一見如故,只恨不能早些相認。”
二人相談甚歡,從呂氏口中得知了她與付遠衡相知相識的事。
付清秋細細算來,付遠衡和呂氏早已相識,也算得上青梅竹馬了。
青梅竹馬……
付清秋心頭一窒,轉頭望向院裏的那棵青梅樹,早已枯敗,只餘樹幹橫斜。
“綠柳這棵青梅樹是如何枯的?”付清秋輕撫樹幹,樹皮卷翹幹枯,如同沙漠中的幹樹。
綠柳道:“去年便如此了,不管如何照料總不見好,夫人幾次要鏟了,我都攔了下來。”
付清秋凝眉,也不是沒有辦法叫這棵青梅樹活過來。
“随它去罷,若是那一日徹底枯了,便讓人來鏟了就是。”付清秋長舒一口氣,對綠柳輕笑道,“這兩年辛苦你守着杏院了。”
綠柳心頭酸澀,掩下眸中淚花,“姑娘哪裏的話。”
自幼時起,綠柳便跟着付清秋,青山寺一別,是最久的一次,整整兩年。
“綠柳,日後你若有想求之事,我必應你。”
付清秋眉目舒展,笑意輕淺,這一笑叫綠柳失了神,較兩年前的姑娘,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更為娴靜文雅。
從前的姑娘不見了。
綠柳眸光黯淡,垂首侍立。
回付宅的第一日,付清秋正欲去尋付高越,卻聽綠柳說付高越已往邊塞去,已有一年多。
付清秋愣神,付宅裏竟只有大哥和大嫂,難怪母親說及這兩年的事,總隐隐含憂,膝下子女各奔東西,空留大宅院。
如此一想,付清秋心懷愧疚。
韋氏向來疼愛子女,往日裏的熱鬧,霎時冷清,恐怕心裏是不好受的。
杏院枝頭雪白杏花搖曳,花雨紛紛,付清秋正坐在亭下悵惘,忽地一聲,有人喚她。
“清秋。”
付清秋循聲望去,只見那人如身姿輕盈,身着杏色海棠對襟長褙子,頭簪鮮花,清雅脫俗。
“姐姐。”
付清秋起身,眸中倒映着她的身影。
一別兩年,她的姐姐仍如當年溫婉娴靜,只是她已嫁作人婦,眉梢別添一抹風韻。
付清歲眸中帶淚,快步上前,欲抱住她,卻又怕太過唐突,只是拉着她的手。
“清秋,青山寺裏一切可好?聽聞你回來,我便從家趕來。”付清歲泫然欲泣,瑩瑩淚光點點,一雙溫和的眼眸直盯着她。
她是後悔當年沒将付清秋帶回來的。
只是如今說什麽都晚了。
付清秋被她這一說,鼻尖一酸,道:“姐姐,我一切都好,倒是不知姐姐嫁給了誰?那人待你可好?”
從前,師無涯與付清歲兩情相悅,情意深重,或許有朝一日,師無涯會再回來求娶付清歲。
可怎麽還未等到師無涯回來,她的姐姐就嫁給了別人。
付清秋心下釋然,倘若師無涯真的回來娶付清歲,她必送上厚禮,歡歡喜喜地送姐姐出嫁,遂了兩人的心願。
青山寺的兩年,叫她想明白了這些俗事,師無涯不喜歡她,她不該去強求。
過往種種,只當是她年少不知事。
付清歲止住淚,道:“很好,這一生如此平安喜樂,有親人在世,便是最好的。”
付清秋凝眉,再三啓齒,最終将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姐姐,這樁婚事,是你情願的,還是母親做主的?”付清秋問。
付清歲倏忽一笑,斟茶道:“母親做主,我情願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她願意的。
聞言,付清秋輕輕松了口氣,呷了口茶,付清歲靜靜地看着她,總覺得這個妹妹變了,又好像沒變。
杏院杏花紛飛,春風悠揚,輕撫衣裙。
亭下付清秋似想起什麽,轉頭朝雲露道:“去拿棋來。”
付清歲揚唇輕笑,“你要棋作甚?一回來就要和我對弈?怕是在青山寺學了不少東西,要回來考我。”
“那是自然,姐姐,今夜在杏院歇下如何。”付清秋湊近付清歲,挽着她的手輕搖着,嬌嗔道,“我和姐姐可有兩年未見,我心心念念着姐姐能陪我呢。”
付清歲垂眸注視着付清秋,哪裏舍得回拒,只是身不由己,她今日是要回府去的。
“不可,清秋,我已嫁人,哪有歇在娘家的,況且母親命我晚間回去服侍,怕是不能了。”付清歲眼中不忍,見她傷心,反握着她的手,“待到月末,我與母親說,那時我回來陪陪你如何?”
付清秋眉頭輕蹙,神色郁郁,提不起興頭,趴在桌上側目看她。
恍惚之間,她仿佛回想起付清歲尚未嫁人時的模樣,那會她們都是閨閣少女,嬉笑言談好不自在。
付清秋眼中閃過一絲悲戚,所謂‘物是人非事事休’大抵就是如此了。
“想什麽呢?”付清歲接過雲露手中棋具,拉起付清秋,見她興致缺缺,也不知她在想什麽。
付清秋恹恹地下棋,付清歲眼中帶笑,手執白棋遲遲未落。
“當真是在青山寺學了,我如今是贏不了你了。”付清歲起身,輕撫她的頭。
“我要走了,清秋下回我再回來。”
付清秋登時起身,撲進付清歲懷裏,一抹輕淺的橘香萦繞着她,付清歲輕輕抱着她,撫着她的背。
比起宅裏多了個嫂嫂,付清秋更難以接受的是昔日閨閣玩樂的姐姐不能再輕易相見。
十五年朝夕相伴的姐姐,忽然之間,就不再只是她的姐姐了。
“莫哭了。”
眼見着暮色四合,霞光飛天,冬盈急道:“姑娘,得走了,大人該回來了。”
付清秋不再多留,目送付清歲離開。
月上枝頭,清輝薄紗,籠罩春夜。
付清秋在房內書架上點書,好些都是尹惜在青山寺贈與她的,還餘些是王恒送她的。
書案前付清秋正細致地打理典籍,雲露匆匆進屋,眉眼歡喜。
“姑娘,王郎君當真來信了。”雲露從袖中取出信,遞到她面前。
雲露笑道:“約姑娘金明池相見呢。”
屋內燭火明滅,付清秋垂眸看他的信,若有所思地想着什麽,燈火翩然映照她的側臉,雲露看她看得失神,眸中人膚白如玉,眉眼如畫比前兩年的姑娘出落得更水靈。
付清秋收好信,思忖片刻道:“明日我要穿那件桃紅海棠短褙子和泥金百疊裙,前些日子王郎君送的海棠簪子你放哪兒了?”
雲露連連點頭稱好,綠柳自是不知,只一個勁地追問雲露。
“你如何照顧姑娘的,這些事都記不住。”綠柳數落道。
雲露道:“這兩日太忙了,家中的東西還未理清,外頭又有,姑娘,綠柳姐姐是我做得不對。”
付清秋擡眼看她二人,輕嘆一聲,“出去罷。”
翌日清晨,綠柳如往常進屋為付清秋梳妝,卻不見人影,忙出來問雲露。
“姑娘不愛上妝,況從前在寺裏,姑娘哪有心思做這些。”雲露睡意朦胧,拉過綠柳的手,“綠柳姐姐,姑娘如今有自己的主意,我們何必管這麽多呢,什麽簪子衣裳,姑娘心裏是有數的。”
綠柳眸光一沉,調轉話頭:“那姑娘人呢?”
雲露懶懶道:“出門了啊,早出去了。”
仲春時節,天青水綠,禦街旁楊柳遍地走,池水清清,錦鯉游躍,日光輕柔暖和。
金明池畔佳人踏青,一眼望不盡錦繡绫羅,世家貴女雲集,春色如畫。
池邊亭下,春風襲來,攪動羅裙錦袍。
王恒身着天青色繡金雲紋長袍,玉冠束發,眉眼清潤,與他同坐的付清秋惬意地眺望池邊燕雀築巢。
“回京了,為何不提前和我說?”王恒溫聲問道,眼中倒映着她的身影。
付清秋視線仍落在柳樹枝頭,悠悠道:“同你說作甚?王郎君未必還要接我不成?”
“不是不可。”
王恒唇角輕揚,“空絕大師,可問你悟了什麽?”
付清秋愕然回神,“你怎麽知道。”
王恒笑意更甚,看她烏發間那支海棠栩栩如生,很是襯她。
“往日也問過我,賀夫人也被問過,想來不會落下你。”他道,“寺中那般清淨之地,有你在倒是樂趣橫生,回了汴京怕是難得了。”
青山寺本是清淨地,付清秋被尹惜帶着,幾次被方丈捉着罰抄經書。
付清秋眼中生喜,似和他想到了同一處。
“王郎君,可攪了你的清淨?”
王恒眸光忽滞,只覺他心中所想的清淨,和付清秋所言之清淨,有所不同。
付清秋起身往金明池去,王恒跟在她身後,二人同游,望着眼前的金明池,付清秋想起了些舊事,垂首驀然一笑。
——
回京的日子不比青山寺有趣,付清秋成日待在杏院,亦無別處可去,閑時作詩寫字,再不然便是午後懶睡。
有時呂氏會來尋她說些話,付清秋認真聽着,心裏期盼着小侄兒出世。
清閑的日子還未過幾日,尹惜便下帖子請她去賀府,原是雪團下了崽,尹惜知她喜歡貍奴便叫讓她去挑一只,付清秋去時,先被尹惜數落了一頓。
“你躲着不見我?躲得過初一,還有十五呢。”尹惜拉着她去挑幼貓。
一窩的白絨絨,瞧不出什麽好與不好,付清秋心中歡喜,伸手在幼貓面前晃,一只尚未睜眼的小貓抱住了她的手。
軟而輕的貓爪觸到她的一瞬,付清秋心亂不已,抑不住地欣喜。
“尹姐姐我要這只!”付清秋笑道。
尹惜眉尾輕挑,道:“帶走罷,記得把聘禮給我,我替雪團收着,給少了我可是不允的。”
“尹姐姐還真是,貪財好色,還能有心靜下來修行。”付清秋嘟囔道。
付清秋去下聘那日已近暮春,尹惜親自将幼貓交到她懷裏。
“當真是與你有緣,是最好的崽兒。”尹惜不曾想付清秋會挑走那只異瞳的幼貓。
付清秋一時訝然,抱着那幼貓看了又看,當真是藍金異瞳,覺察到付清秋憐愛的目光,那幼貓往她懷裏蹭了蹭,輕聲打鼾。
“尹姐姐舍得将它送我?”付清秋懷中貓兒太輕,抱着它時,付清秋心裏繃着一根弦,怕輕怕重,唯恐唬着它。
尹惜見她手足無措,放聲一笑,“付二姑娘,你也太小心,不過瞧着你這樣,對它來講興許是個不錯的歸宿,給它取個名字,取得不合我意,我就把聘禮退回去。”
付清秋恹恹道:“哪兒是叫我取名呢?是要考我才是。”
尹惜含笑點頭,她就是要考付清秋,怎麽給這只異瞳臨清獅子貓取名。
“瞳瞳。”付清秋抿唇偷笑。
尹惜點着她的額頭,嗔道:“你是會取巧的,你的貍奴,你說了算。”
“瞳瞳,咱回家啦。”
付清秋溫言軟語地抱着貍奴,小心地抱在懷裏,雲露見此,不由得愁起來。
“姑娘,夫人知道這貍奴,不得把杏院拆了?”雲露憂道。
“那又如何,我心已決,母親不願也得願,大不了我自己買個宅子住到外面去。”付清秋神色溫柔,靜靜地摸着瞳瞳。
韋氏向來不喜貍奴,也不肯見付清秋一意孤行。只是這兩年,韋氏上了年紀,鬓發漸白,再受不住付清秋離開,如今聽聞她從賀府抱回只貍奴,只當是沒瞧見,并不多言。
付清秋如今不大聽她的話,韋氏掌不住她,心中只願女兒能多陪在她身邊。
夜裏付清秋在屋裏燈下看着瞳瞳,它如今只有手掌大點,潔白的容貌一塵不染,一小團縮在美人榻上,付清秋的心被這幕融化,忍不住摸了摸瞳瞳。
瞳瞳伸出前爪,殷粉爪墊大開成一朵梅花,它半眯着眼,不過多時又睡了。
“姑娘,可要睡了?”綠柳輕叩房門,見燭光還亮着,又不見雲露,正要進屋,忽見付清秋穿着亵衣開門。
綠柳驚道:“姑娘,怎未叫我和雲露服侍?”
付清秋烏發披散,攏在一邊肩上,領如蝤蛴,膚如凝脂,她望了一眼綠柳,示意她跟着,付清秋輕關上門。
月下美人素淨,綠柳心覺不安,正要追問,卻見付清秋回首,讓她坐下。
“綠柳,我聘了一只貍奴,喚作瞳瞳,這會正睡着,日後動作輕些恐吓着它了。”付清秋聲輕如風,眸光似水平靜淡然。
綠柳垂首不知說些什麽,她才曉得付清秋養了只貍奴,好似她總趕不上雲露。
從前她雖不常陪在付清秋左右,可那時她心裏曉得付清秋更依賴她,可如今眼前的姑娘,跟她格外生分。
“姑娘,夫人……”
“母親那邊已曉得了,不必擔心。”她打了個哈欠,聽風搖拽杏花,“綠柳,日後也不必貼身服侍我,我自己來便好,你同雲露能自在些。”
綠柳擡眸望着付清秋,有些話哽咽在喉間。
“姑娘,不要我了嗎?”
付清秋驀然擡眼,風一吹便覺冷了幾分,綠柳竟向她問出這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