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仿佛一切都安穩了
暮色飛霞, 流雲萬裏,荷花池邊一抹碧色身影倏然閃過。
清秋三步并作兩步回了杏院,雲露綠柳正在亭下翻花繩, 眼見清秋着急忙慌地奔回來, 綠柳忙扯開繩, 追上前去問。
“姑娘尋什麽呢?”綠柳快步跟着她。
雲露撿起花繩撇撇嘴,心道只你一人滿心滿眼的都是姑娘,白白作踐了繩子。
綠柳轉眼跟着清秋進屋, 雲露收好花繩,坐在亭下自顧自地玩。
清秋腳下生風, 直奔楠木書架, 蹲下身子從最裏頭抽出鋪滿灰塵的木匣子,霎時間飛塵撲鼻,清秋眉頭緊蹙, 揮手扇了扇,重重咳了起來。
日光薄暮, 輕盈細小的灰塵猶如蜉蝣,綠柳掩鼻凝眉,抽出帕子遞給清秋。
“姑娘, 這是什麽。”綠柳跟着扇灰。
清秋毫不顧忌地用手撣開灰塵, 原先漆紅的匣子如今朦胧黯淡,鎖扣未上鎖,只因藏得深, 無人發覺。
“綠柳,你先出去罷。”
綠柳見清秋眼中盈盈有淚,可又覺得她是心有歡欣,綠柳實在看不懂她, 又問:“姑娘,可要我做些什麽?”
清秋用手心擦拭着匣子,一雙倩白玉手污滿了灰。
“綠柳,我不用你做什麽,你只需出去便是。”清秋蹙眉,重複方才的話。
綠柳猶豫片刻,但又只得依言關門退下。
見到這楠木匣子,清秋心中舒坦,打從肺腑裏舒出一口氣,旋即跌坐在書架前,好在背靠着書案,無須使力。
暮光透過菱花窗落在清秋柳眉杏眼,浮光溫和惬意,額間白細的小絨毛沁出些許薄汗,清秋取出一疊又一疊的印花箋,碧色箋紙上的墨痕依舊。
上頭無一不寫着,再不要喜歡師無涯。
恍惚之間,已經過了很久,二八年華時,她做的那些傻事一一浮現。
如今再看,清秋心下坦然,唇邊自然而然地勾出一抹淺笑,将所有的愛恨都泯在其中。
她和師無涯早在兩年就已無甚關系,那這些東西也不該再留着,唯獨一把火燒了去最為自在。
清秋手中舉着一紙印花箋,上頭的字跡歪歪扭扭,俗話說相由心生,而筆下字跡亦是如此,透過幾筆橫斜扭曲的墨痕便知當時的心境。
罷了,總歸是過去的事,已無牽挂。
清秋理好層層疊疊的印花箋,不消細數也知有百餘張,箋紙輕薄,壓在木匣中顯得厚重深沉。
木匣當中不止有印花箋,還有當年師無涯送她的生辰禮物。
本就不大的匣子裏還放着小小的木盒,細看去,雕花木盒精巧細致,不出所料應當是簪子。
當年師無涯違背她的意願,送她不喜歡的東西,如今她仍舊喜歡不起來。
清秋眸光忽沉,凝神看了好一會,正欲伸手去看,指尖剛觸到那木盒,一股沒由來的慌張漫上心頭。
當年她沒想看,如今再看又有什麽意義。
左不過是師無涯随手送的玩意。
清秋不再糾結,将東西悉數收好,過幾日付高越回汴京來,她正好将她和王恒的喜事告知,也算是好事成雙。
細細數來,付家的好事還挺多。
呂氏懷有身孕,是為家中第一個子嗣,大哥和父親仕途正好,二哥又在邊關凱旋,她的親事也将要定下。
仿佛一切都安穩了。
是啊,往後的日子就這麽安穩了。
清秋抱起木匣放到桌上,霞光猶在,輕推木門,晚風鋪面而來,風中裹着盈盈荷香,院中的青梅樹今年竟比她往年長得好些了。
“雲露,你來。”
清秋在廊下輕喚雲露,雲露應聲,回首望去,見自家姑娘氣色紅潤,心生歡喜。
“姑娘要做什麽?”雲露探頭探腦地望着清秋。
清秋點她眉心,道:“問這些作甚,你晚些時候将桌上那匣子燒了去,和綠柳一道罷,我見她近來心思重,總覺二人離了心,說不清道不明。”
“綠柳姐姐向來心思細,姑娘何須同綠柳姐姐計較,到底是綠柳姐姐年長,顧念的東西多些。”雲露擰眉道。
綠柳跟在清秋身邊的日子最長,若說有什麽綠柳不曉得的,恐怕也就青山寺的那兩年了。
雲露心中有疑,這兩年其實她也不曉得當初清秋為何要帶她去。
“行,去罷,我曉得了。”清秋颔首道。
戌時一刻,細雨潇潇抖落青梅葉,杏院後的茉莉、百合、蘭花紛紛垂首,花蕊含淚迷蒙清豔。
杏院石燈飄搖,雨打枝葉別有意趣,清秋伏案溫書,菱花窗吹進少許涼風。
門前雲露叩門,小聲探問:“姑娘可睡下了?”
清秋聞聲,道:“還沒,作甚?”
窗外雨聲漸重,雲露揚聲道:“方才李媽媽打發人來說,今日大朗君和大人回來了。李媽媽說夫人明日想一道用飯,叫姑娘別睡遲了。”
清秋支手扶額,眸光落在一行小字上,那時先前尹惜留下的注解。
書案旁燈花炸開,幡然躍動的燭光映照着一張白皙小臉,眉目間顧盼生憐,清秋收好書卷,輕“嗯”一聲。
雲露耳力過人,聽見這話便匆匆退了下去。
恰此時綠柳款款而來,雲露忙攔下,輕笑道:“姑娘快睡下了,綠柳姐姐便不用服侍姑娘了。”
綠柳挑眉遠遠望去,見燈燭未熄,心道雲露偷懶罷了,還叫她一道偷懶。
“胡說,姑娘燈還亮着呢。”綠柳眉心緊擰,嗔道,“你是在寺裏偷懶慣了?回了宅還這般,小心我同夫人說去。”
雲露心下大駭,韋氏可不是個好說話的主。
“好姐姐,我不是偷懶,早些日子我便說過了,姑娘實在不需要你我服侍,你瞧燈自然就熄了。”雲露挑眉往清秋屋裏望。
綠柳順着看去,當真熄了燈,先前雲露是同她說過,只是她不願相信,畢竟往日裏嬌養長大的姑娘,怎麽一時之間就自個兒什麽都會了呢。
思及此,綠柳眉間挂上一縷憂愁,雲露未曾瞧見,挽着她回屋。
*
是日一早,清秋穿戴整齊,坐在妝鏡前描眉,鏡中女子肌膚勝雪,香霧雲鬓,眉似遠山青黛,眼眸瑩亮似水。
乍一見,倒不像她了。
清秋正要淨面落妝,卻見雲露綠柳進屋,雲露眸光一閃,訝然道:“姑娘怕是天仙下凡來了,平日姑娘不上妝就已勝西子三分,如今看來姑娘當真是仙女來的。”
清秋啞然失笑,心知雲露向來愛誇大其詞,如今聽她這般說,越發覺得好笑。
綠柳道:“姑娘可要去正房了,李媽媽方才差人來問過了,夫人又送了好些衣裳首飾來,姑娘要不再挑一挑?”
眼見時辰差不多了,清秋起身挽上鵝黃披帛,與她身上所穿的碧色衣裳相配,如同春日的鵝黃柳綠,實在亮眼靈動。
雲露順手将方才摘的茉莉花簪在清秋發間,雲露笑道:“姑娘戴這花真好看。”
清秋擡手撫花,唇畔含笑,眼波流轉,一舉一動倒讓雲露晃了神。
“大哥可是回來了?”清秋邊走邊問。
轉過回廊時,清秋猝然擡眸,只見廊下一道寶藍色身影倏爾直立,時隔兩年,眼前人與當年一般無二。
“大哥!”
清秋一時激動,揚聲大喊,登時如離弦之箭飛了出去。
“清秋!這回是真瘦了,慢着點。”付遠衡護着清秋的腰,因她撲過來,他險些沒站穩。
這陣子他和付彰在官署抽不開身,本想着去接她,卻又因政務繁忙實在為難,以至于拖到現如今休沐才回來。
付遠衡早聽說清秋回來,差人讓孫四娘送些糕點過來,又想着一家人要坐在一起吃飯,只好将東西都放到正房,單獨又備了一份送給呂氏。
“大哥,許久未見,倒是壯實了些?”清秋上下打量着,“越來越像父親了,老成穩重,不愧是大哥啊。”
清秋打趣着,眉眼舒展開來,付遠衡凝神看她,也笑道:“是了,你說的自然是對的,兩年不見倒是懂事了些,不枉你修行一遭。”
付遠衡不比韋氏那般熱切,這兩年他雖未見清秋,但卻曉得這是個人的造化。
付遠衡笑道:“你修行兩年,那必然學了不少的佛家禪語,不妨講兩句我聽聽。”
“一回來就要考我?難不成大哥是學堂的夫子?我成了你的學生,兩年不見,嫂嫂都曉得給我備禮呢,偏生大哥要考我什麽佛家禪語,我倒不明白了,大哥心裏竟是一點都沒有我。”清秋故作氣惱,唬得付遠衡一時無措。
付遠衡眉頭緊鎖,這付宅裏人人都要聽他一句話,如今倒好回來了個祖宗。
“你這話說得,好像我這個做大哥的不疼你。”付遠衡急道。
清秋見他如此肅穆,反生出些許歉疚,一衆兄弟姊妹之中,付遠衡年長,最是嚴謹,故而她心裏對這個哥哥敬而遠之。
回想往日,付遠衡雖時常與她玩笑,可總覺着說不上什麽話。
“大哥,我并非此意,這不是許久未見,我想同大哥說些別的,就別考我詩文了。”清秋自然而然地挽上付遠衡,面上盈盈笑着。
付遠衡聽她這番話,心下松懈,眸光逐漸溫和。
他入仕兩年有餘,随付彰在朝中左右逢源,早已不同于當年,而今他見着眼前的小妹,心內騰起一陣恍然悵惘之意。
“清秋,同大哥說一說當初你為何要去修行吧。”付遠衡視線落在清秋身上,聲音忽然沉了下來。
清秋微怔,仰頭看他。
如今正值季夏,廊下日光斜照,付遠衡以一支木簪挽發,眉眼清俊,他被清秋看得發愣,疑道。
“你這般看着我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