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了斷
風清月明, 大庭廣衆之下,付清秋曉得王恒不會做什麽,只是他不言語, 只一個勁地靠近她, 此刻她心神恍惚, 急喘幾口氣。
“王郎君,可是我說錯了話?”付清秋往後退去,仰頭看他驀然停下。
王恒笑意不減, 眸中閃過一絲落寞,悵然道:“我不在意, 只怪相逢恨晚。”
付清秋微怔, 聽他語氣失落,不由得撫慰,道:“我倒覺不算晚, 王郎君。”
若是早些遇見,恐怕王恒是要對她說一句相逢恨早, 那時的她,滿心滿眼的師無涯,又怎會多看別人一眼。
所以, 她與王恒相逢不晚。
王恒眼眸驟然明亮, 望着付清秋,鄭重道:“我願意等,絕不反悔。”
付清秋握緊手上磨喝樂, 顫顫擡眸,眉眼之間多了幾分女兒家的羞怯,又兀自垂首。
“王郎君,多謝。”付清秋悄聲說着, 王恒與她并肩同行。
七夕夜長,流光星辰,馬行街盡頭有富商搭起彩樓賞月品茶,瓦肆中燈火通明,臺上正演着傀儡戲,傀儡栩栩如生,引得看客拍手稱絕。
付清秋遠遠地掃了一眼,其實那裏頭不止有傀儡戲。
“想去看看嗎?”王恒站在她身邊,順着她的視線看去。
只聽裏頭牽着絲線的藝人講述這一位駐守邊的将軍,那将軍擊退外敵異族,骁勇善戰,煞是年青,實乃武曲星下凡,藝人越說越興奮,連連調動木偶。
這樁事是從邊關傳回來的,不過一月有餘就已傳回汴京被編做時興的畫本子,就連說書先生都不例外,藝人更是屢屢擺出這出戲,定要說那将軍如何威風,如何俊朗潇灑。
付清秋搖頭,對那所講述的少年将軍并無好奇。
“今日恐怕不行,我還想多去相國寺看看,日後有的是時間,不急這一日。”
王恒略微颔首,依她所言往相國寺去,禦街河渠中的荷花滿盈,在夜風中微微顫顫,禦河池水倒映着月光煙火。
“付二姑娘,挑一盞喜歡的花燈吧。”王恒出聲喚她。
付清秋應聲回首看他所指的花燈攤,各式各樣的花燈栩栩如生,民間手藝雖趕不上宮內的琉璃花燈,卻也是格外的細致,花燈透着零星的光暈,一盞又一盞,險些看花了眼。
販花燈的老伯白胡子白眉須,笑得慈悲,他道:“小娘子可有喜歡的樣式?我在這兒賣了幾年的花燈,見二位身份不俗,可買一贈一,權當作送娘子郎君一份心意。”
王恒眉梢上揚,清秋瞥向他,見他歡喜,便道:“那我要一盞蓮花燈,送我一盞魚燈可好?”
清秋指向一排當中最為漂亮的魚燈,老伯顯得為難,搓搓手道:“這魚燈不是一個價錢,小娘子要不然換一個,你瞧這個花鳥燈也不錯,娘子再不濟看看這盞走馬燈。”
老伯嘴上說着買一盞送一盞,可要挑走最好的那一盞魚燈又不情願。
“那要一盞魚燈,送一盞蓮花燈。”王恒走近那盞魚燈,細細打量,“這盞值多少錢。”
老伯瞅兩人衣着,眯着眼笑得開懷,心裏早已打好算盤,伸手比了個五。
“不買。”清秋忙拉過王恒,悄聲道,“五兩也太貴了,那盞魚燈哪兒買不到?”
王恒故作為難,皺眉又嘆氣,以不大不小地聲音說道:“是啊,別的地兒也有的賣。”
老伯那肯放過上鈎的魚,只說五十文就可帶走魚燈并一盞蓮花燈,清秋燦然輕笑,接過兩盞花燈,将其中一盞蓮花燈送給王恒。
“王郎君會不會瞧不上這盞魚燈?”清秋一手提着蓮花燈,一手抱着磨喝樂。
王恒順手接過她手上的磨喝樂,道:“很喜歡,其實你打從一開始就是想要這盞魚燈,是嗎?”
清秋揚唇輕笑,眸光流轉,思忖片刻道:“我是想要的,但老伯說買一贈一,又不肯贈我了,倒是只能買下來了,讓我送你的蓮花燈成了贈的。”
“多謝付二姑娘了。”他學她那般鄭重腼腆,清秋頓覺羞赧,垂下頭擺弄手上的蓮花燈。
月下清風柳綠,潺潺禦河水淌過,行人紛紛賞月乞巧。
“付二姑娘四個字好像有些拗口,王郎君可以像盛姐姐一樣喚我付二。”清秋想将來她和王恒不是夫妻便是至交好友,無需太過生疏。
王恒颔首,眼尾含笑,注視着清秋時又添幾分溫和缱绻。
“天時不早了,我送你回宅。”
王恒送清秋至宅門前,雲露綠柳候在門後,王恒臨行前俏聲在她耳邊低語。
“付二,今夜好夢。”
月梢枝頭,流光銀輝,點點灑落肩頭,清秋含羞垂眸,王恒提起手中魚燈,不掩欣喜之色。
“祝君好夢。”
清秋悄聲回道,夜風吹來,風中依稀可聞幾縷合香,清秋目送王恒離開。
清秋轉身回宅,卻見呂氏并幾個女使站在宅門前,幾人定然是瞧見了方才的事,清秋也不惱,只上前去攙着呂氏。
“嫂嫂,今夜風冷,傷着我的寶貝侄子了怎麽辦?”清秋打趣道。
呂氏反打趣她:“怎不說傷着我的身子了?知道的是愛重我,不知道的只當是寶貝着肚子裏的混小子。”
清秋見她眉花眼笑,便知呂氏高興。
自從青山寺回付宅後,清秋同這個嫂嫂近乎無話不說,韋氏不為難呂氏,不似汴京裏別的婆母,要叫媳婦站規距。
呂氏得了婆母體諒,自然貼心服侍,如今有了身孕,韋氏也不再讓呂氏去正房。
後院裏如今只剩韋氏和嫂嫂,清秋得了閑便往呂氏房裏去。
這日午後,清秋提着百花糕去尋呂氏,穿行曲折回廊時,正巧遇上李媽媽,李媽媽一身豆綠衣衫,見是清秋,忙拉過她的手。
“姑娘好福氣,今日國公府又送了好些東西來,夫人正要我來尋姑娘呢,”李媽媽使眼色讓女使接過清秋手中食盒,“快去呢,大娘子也在,姑娘快一道來。”
清秋聞言,一路跟着李媽媽到正房,繞過懸吊珠簾,美人榻上呂氏正和韋氏對弈,房內點着清幽合香,聞着與付清歲調制的不同。
“嫂嫂和母親躲在這兒呢,李媽媽不來找我,我就要落了單。母親也是有了新女兒了,不要我了呢。”清秋故作委屈,俏皮地看了眼呂氏。
韋氏無奈一笑,似怒非怒:“說渾話,快來坐,你可曉得你二哥哥要回來了。”
清秋緩緩坐至呂氏身邊,熟稔地挽起呂氏的手,輕柔地撫摸她逐漸隆起的小腹。
“還說我呢,我看那你才是有了嫂嫂忘了娘。”韋氏玩笑道。
呂氏面上輕笑,她倒不是頭一回見母女兩個互相打趣了。
清秋笑說:“嫂嫂性情柔順,誰見了不喜歡?母親喜歡嫂嫂,我自然也喜歡嫂嫂。”
韋氏說不過她,繞開此話,另起話頭,說及王夫人送來的禮品,呂氏心知這是國公府的心意,亦是王恒的心意。
國公府看得上付家,到底是高攀,如今這般做更是給足了體面。
呂氏疑道:“國公府這樣的好人家,母親可是心有顧慮?”
韋氏捧起建窯兔毫盞,淺啜一口茶,眉間攀上一縷愁思。
那裏是她不滿意,是有個犟的不肯答應。
韋氏回想起前幾日在席上見到王夫人,王夫人主動與她說話,自然而然地說起了清秋。王恒有意娶清秋為妻,往日王夫人并沒看上清秋,只一心想着讓王恒娶個娴熟文靜的姑娘。
原是看準了付清歲,雖說是個庶女,但養在韋氏膝下,想來品性是個好的,只可惜和盛家二姑娘走得近。
後來楓林宴再見付清秋,王夫人倒覺付家二姑娘是個不錯的。
韋氏自然不曉得王夫人的心思,只當是一門好親事,若是請了人上門來說,她必然應允,可也沒見上門來說親,倒是奇了怪了。
韋氏不知其中緣由,清秋卻深知是為何。
原因只一點,那就是王恒敬重她。
從前在青山寺時,王恒便問過她将來要嫁什麽樣的人,清秋脫口而出要嫁一個敬重她的人。
韋氏輕嘆,淡聲道:“确實是不可多得好人家,只是還沒個定數,想當初清秋在青山寺承蒙王家郎君照拂,如今是個什麽心思,我也拿不準。再者說,王夫人悲秋傷春,将來清秋嫁了過去也未必受得住。”
呂氏道:“母親此言差矣,王夫人瞧着面善呢,決計不會為難兒媳。何況那王家郎君對清秋情深意重,又怎會讓清秋受苦,母親當真是關心則亂。”
“也罷也罷,兒女自有兒女的造化,我能做的也都做了。”韋氏恹恹道。
清秋乍一聽這話,不解其意,只寬慰韋氏,道:“母親,王夫人好與不好,與我無甚關系,況如今事都還未定下來,母親也別擔心了。”
王夫人是怎樣的一個人清秋不甚了解,可她的母親她還不了解嗎,唯恐她在別處受了委屈。
韋氏擺擺手,一時頭痛,“你一個姑娘家家哪裏懂這些門道,就是再好的人家,再體面的門戶,裏頭還不是有些污糟事。清秋,你想的未免太簡單了,我心裏也是為着你好,你如今倒不急起來了。”
國公府正室所處且就王恒一子,可底下還有好幾個庶子,那些個妾室誰不盯着王夫人,王夫人自來體弱多病,心思郁結,将來只怕是活不長久。
現如今是看着風光,那日後呢?
韋氏越想越頭疼,李媽媽見勢不對,忙上前去扶着韋氏。
“我身子不舒服,都回去吧。”韋氏輕揉鬓角,“過些日子再來罷。”
清秋擔憂韋氏,這兩年裏她未在母親跟前盡孝,如今母親病了她更不願離開。
李媽媽見清秋留下,便打簾子出去,讓她們母女獨處,呂氏識趣先行。
夏日深長,窗棂外綠蔭郁郁青青,清秋伏在韋氏床前,仿佛還是當年那個在撒嬌的小女兒。
韋氏倚在床沿,帷幔拂起,玉鈎輕蕩。
“母親,其實我不嫁人,留在母親身邊侍奉一輩子也不是不可以。”清秋輕聲道。
房內冰鑒裏的冰散着白霧,一陣又一陣的涼意襲來,韋氏心中一凜,只覺眼前的乖乖女兒變了副模樣。
這世上只有嫁不出去的女子,哪有女子是不想嫁人的。
“這樣的話,你從那兒學來的?怎麽這麽不知好歹?”韋氏柳眉倒豎,緩聲問,“你這兩年到山上都學了些什麽?”
清秋不急不惱,娓娓道來:“母親,何故這麽說,嫁與不嫁在我自願,我若不肯,就是聖旨來了,我也不嫁。”
韋氏聽罷,眉頭緊鎖,指尖摁向她的額頭,心內生氣,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你啊你啊,一不順你心,你就是要上跳下竄,我舍不得怪你,埋怨你,我只恨我自己,恨你爹。”韋氏長舒口氣,“你不在的這兩年,我日思夜想,你父親也跟着白了頭,這幾年他又忙,無暇顧及後院,清秋得了空去見見你爹,他很想你。”
“你爹同我不一樣,他平日縱着你,順你的意,可這件事上,你爹氣得好幾夜不眠,我說你要回來,你爹是又氣又難過。”
韋氏語重心長,一字一句落在清秋心上,清秋鼻尖一酸,眼中含淚。
“母親,對不起。”清秋小聲抽噎,別過頭不肯讓韋氏看見。
清秋深知當年是她太過沖動,一別兩年,父母雖在,卻年歲漸長,兄弟姊妹也各奔東西,有了各自的前程。
“清秋,不妨事的,日後多聽母親的話可好?”韋氏深深道,“王家郎君我見是個不錯的人,我是放心的,只是國公府我卻放不下心。”
韋氏擡手擦去她眼角的淚,心疼地撫摸她的額頭,眼前的女兒乖巧水靈,出落得亭亭玉立,标致的江南美人。
“清秋,我累了,你回罷。”
韋氏稍顯疲倦,她着實累了,清秋服侍韋氏睡下,末時一刻,清秋才回杏院。
時辰尚早,清秋閑來無趣便又去尋呂氏,呂氏正在坐在窗邊繡鞋,這間院子冬暖夏涼,院前清溪淌過,頗有幾分山野趣味。
“嫂嫂。”
清秋揚聲喚道,呂氏擡眼見她來,命人取來一碟點心。
呂氏将繡鞋放到小幾上,笑道:“清秋,來坐。母親心疼我,送了好些東西來,你嘗嘗這梅子,很是不錯。”
小幾上白瓷碟裏盛着幾顆梅子,青梅的澀香在唇齒間打顫,清秋口齒生津,搖頭道:“我不愛吃酸食。”
“倒也罷了。”呂氏眸光和靜,柔聲問,“你和王家郎君好事将近,怎得愁眉苦臉?可是有心事?”
清秋心下駭然,呂氏怎會發覺她的這重心思,只是她不想再提往事,胡亂搪塞過去。
婚嫁大事,一時之間,清秋只覺那瓷碟的梅子像是含在嘴裏,酸澀異常,不能吐出來,亦不能咽。
呂氏身子重,清秋并未多擾,不消半個時辰就離開了。
自打從青山寺回來後清秋常一個人走動,不論綠柳還是雲露她都不讓跟着。
夏日深長,金烏灼人。
回廊下清秋身着碧綠薄衫,烏黑秀發半绾,白牆青瓦,浮光深沉,松影憧憧。
廊下不時穿過清風,兩年前的一些場景忽然湧現。
清秋指尖輕撫白牆,心間泛起陣陣漣漪,回廊的盡頭是那片粉青的荷花池,池邊小亭翹角飛檐,池中荷花在熱浪中搖曳,蕩開滿池波瀾。
清秋往池邊亭去,夏日輕紗薄衫,一截藕粉玉臂若隐若現,清秋倚在亭欄邊,池邊風聲拂耳。
此時此刻,清秋心中一片寧靜,灼灼夏日,她不着一絲薄汗,實在稀奇。
良久,她緩緩擡起眼睫,微風顫顫吹拂烏黑卷翹的睫羽。
清秋倏爾起身,竟忘了那一樁事,是時候做個了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