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歌臺外, 楚寧帶着翠荷正要悄悄回宴上,拐角處的陰影下,卻忽然傳來一聲低呼。

“殿下——太子妃殿下, 請留步!”

這聲音有些耳熟, 楚寧想了想,立刻想起來, 是先前在東宮的那個夜裏, 給她擡步辇送她進甘露殿的一個內侍。

她忙停下腳步,朝拐角處走去。

所幸一會兒就要燃放焰火,賓客們都留在按歌臺翹首以盼,幾乎沒人到這兒來。

“不知內官有什麽事?”她讓翠荷在這兒看着,自己則帶着那內侍往更黑暗的地方走兩步, 這才發現他後頭還跟着三人, 俨然是有要事。

那內侍面露尴尬,讓後頭一人捧着一身衣裳過來, 吞吞吐吐解釋道:“殿下, 這、這、請殿下更衣,聖人在重明閣等着……”

楚寧一愣,借着微弱的光線仔細看眼前的衣物, 這才發現, 那竟是一身宮中侍女的衣裙!

饒是她再如何大膽,如何放得開, 也不禁紅了臉。

她自然聽說過有些權貴愛在房中玩些不一樣的花樣,讓女人像伶人似的扮個什麽人的事也不足為奇。

可她萬萬沒想到,蕭恪之竟會在這種時候讓她做這樣的事!外頭有那麽多雙眼睛看着,一不小心,便會暴露身份。

他身為天子自然沒那麽多顧忌, 她這個太子妃卻得謹小慎微,若真的事發,被無數人責怪的也是她。

這顯然是他有心戲弄于她。

她的後背生出一片寒意,低着頭咬唇不語,遲疑一瞬後,還是伸出手去,接過衣物,進了旁邊的暗室中給自己更衣。

她向來不會為難自己,更不會自尋煩惱。與他之間的關系,她一開始就看得分明,各取所需罷了,他既是上位者,她便得認清自己的身份,只要有希望達成目的,別的都可以不在乎。

倒是外頭等着的幾個內侍都面面相觑。他們總覺得太子妃像是誤會了什麽似的。

不一會兒,楚寧從暗室中出來,接過其中一人遞來的帷帽戴上,便徹底遮住了面容,再配上一身侍女的裝扮,活脫脫一個嬌柔俏麗的小宮女,任誰也認不出她是端莊美麗的太子妃楚氏。

內侍們将她簇擁在中間,匆匆朝重明閣的方向行去,直到踏入閣中之前,其中一人在她耳邊低聲道:“殿下恕罪,聖人只讓将殿下請來,這一身衣服是劉大監讓準備的,實在是怕讓人瞧見,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她停下腳步想再問一句,可守在裏頭的劉康已快步過來,一面低聲念叨着“得罪得罪,可算來了”,一面領着內侍們出去,從外頭将門關上。

恐怕是真的出了什麽事。

她心中疑慮一閃而過,擡頭瞥一眼眼前的臺階,咬咬牙一步步登了上去。

二樓燭光昏暗,屏風邊,一張寬敞的矮榻正擺在離窗戶不遠的地方,榻上的幾案已被移走了,只剩下幾塊柔軟的墊子。

高大魁梧的男人靠坐在榻上閉目養神,一張臉隐在陰影裏,教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從他緊握着身邊扶手的動作中看出渾身的緊繃。

榻邊的窗戶微敞着,底下的笑鬧聲與歌舞聲毫無阻擋地傳入閣中。

可這間熱烘烘的屋子裏卻好似被蒙上了一層看不見的薄紗,将那些嘈雜的聲響統統過濾在外,一坐一站的兩人之間,有一種奇異的靜谧。

大約是聽到了木制臺階上的響動,蕭恪之從榻上慢慢坐起身,原本朦胧的面孔終于曝露在燭光下,一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眸朝旁邊望去。

“什麽人?退出去!”

他的嗓音已嘶啞到極點,仿佛在拼命壓抑着什麽,臉上雖泛着異樣的潮紅,目光裏卻盛滿憤怒,令人膽寒。

他讓劉康将“她”帶來,那老東西大約根本沒聽懂,随便給他弄了個侍女來!

腦中已被那一縷勾魂香纏繞得混沌一片,可看到眼前的不是“她”,他還是下意識抗拒。

可那“侍女”卻沒驚慌地退下,反而從容地一步一步走近。

“退下!”他大聲呵斥,呼吸有些粗重,“你——”

話還未說完,窗外便吹入一陣清風,将帷帽上的薄紗掀起一角。

美麗而熟悉的面容從眼前一閃而過,将他的動作一下定住。

“陛下,是阿寧。”她溫溫柔柔地說着,在榻邊的腳踏上跪坐下,一手輕輕搭在他的膝上。

“阿寧……”

他伸手撥開帷帽上的薄紗,輕撫上她潔白如玉的面容,腦中的混沌雲霧一會兒聚攏,一會兒散開。

“阿寧啊……”

他又喚一聲,循着本能将她拉起來,讓她坐在自己的膝上,薄紗垂下,再度遮住她的面容。

“你怎麽這副打扮?”他一手捏着她的肩背,一手隔着薄紗輕撫她的面容,渾身緊繃,嘶啞的嗓音裏滿是灼熱,仿佛下一刻就能将她生吞活剝。

“若不變做侍女,阿寧如何敢上來?我可不敢讓人認出來……”她也伸手過去撫摸他的臉頰,微涼的指尖觸上火燙的臉龐,引得他喟嘆出聲,“陛下這是怎麽了?”

等了許久,此刻終于美人在懷,他松一口氣的同時,仿佛久旱逢甘霖的土地,再不壓抑自己,幹脆托着她的細腰站起身,猛地将她一把按在窗邊的柱子上,隔着薄紗就去咬她的唇瓣:“朕怎麽了,你不知道嗎?穿着侍女的衣裙,還不快好好服侍朕?”

她被他咬地低呼一聲,随即安撫似的撫着他的脖頸後側,斷斷續續卻輕聲細語道:“陛下莫、莫急,阿寧……這就好好服侍陛下……”

她說着,手便順着他的脖頸滑進衣襟裏。

他僵着身子,忍不住去抓她的手腕,好似要把那只手拉開,可最後卻将她按得更緊。

窗外,焰火在衆人的歡呼聲中飛升而上,在黑夜裏砰砰炸開,宛如盛放的花朵,投射出一陣又一陣耀眼的光芒。

薄紗被再度掀開,他低頭凝視着她,看到她濕潤明亮的眼眸裏倒映着璀璨絢爛的焰火。

“阿寧……”

又一聲低呼從他唇邊溢出,迅速淹沒在喧嚣聲中。

他忍不住俯身親吻她眼裏的簇簇焰火,心口高高築起的堤壩也好似被無聲的浪潮沖垮了。

……

與宴上的歡騰不同,偏殿附近依舊人煙稀少,顯得有些寂寥。

趙玉娥掐準時間,估摸着皇帝入殿已有近兩刻的時間,勾魂香的效果定已發作了,這才獨自一人朝那附近過去。

她心口砰砰跳着,越是靠近,越是緊張,直到清楚地看到禦前的幾個內侍依然恭恭敬敬站在殿外,才悄悄松一口氣。

看來皇帝還在裏頭。

她深吸一口氣,換上驚慌又委屈的表情,撲到門邊,泣道:“陛下,玉娘有事求見!”

幾個內侍紛紛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假意上前阻止。

“趙娘子,聖人還在歇息,不可貿然打擾。”

趙玉娥目光一閃,幹脆跪在地上,揚聲又喚:“陛下,陛下!玉娘的兄長有奏疏要呈給陛下!”

她的心中早有成算,若那香奏效了,蕭恪之這時便該讓她進去了。

可殿中卻沒有半點聲響傳出。

反倒是門邊的兩個內侍不再阻攔她,而是冷聲道:“趙娘子是否都算好了?”

趙玉娥一驚,面上卻仍維持着原先的表情,并未露出破綻:“二位內官為何如此說?”

兩人對視一眼,也不多解釋,直接一左一右将她架起,送入殿中。

“趙娘子,對不住了,聖人早已不在殿中了,趙娘子若真想見聖人,不妨耐心在此等一等吧。”

說罷,不待她反應,直接将門從外頭關嚴。

趙玉娥跌坐在地上,張目四顧,果然沒見到半個人影,這才真正心慌起來。

……

按歌臺的宴席上,無數王公貴族都站到中間,仰頭看着夜空中絢爛的焰火,歡呼不已。

焰火脫胎于飛火。飛火常用于攻城,其威力巨大,遠勝于尋常火攻,因這一利器的存在,周邊無數大小國家、部落都對大涼忌憚不已。

年節燃放焰火,不僅是為了營造歡快熱鬧的氛圍,更是為了借機讓諸位使臣見識一番大涼的繁榮與強大,以起到震懾的作用。

尤其今年才換了新君,更需要立威。饒是蕭恪之一貫儉樸,也特意叮囑,要将焰火會辦得比往年更盛大。

此時夜空中光輝璀璨,星落如雨,令衆人驚嘆不已,紛紛出神。

然而,人群中,一名侍女卻匆匆穿行而過,停在齊沉香的身邊,壓低聲道:“娘子,趙二娘進了聖人的偏殿!”

齊沉香面上的笑意一僵,立刻轉頭問:“什麽時候的事?”

“就是方才!”侍女說話還帶着幾分喘,顯然是急匆匆趕來禀報的,“奴婢一聽消息,就趕來告訴娘子了!”

禦殿外,本不會有人敢刻意停留太久,可趙玉娥方才那幾聲呼喚動靜不小,好似有意引人注目似的,這才讓不少人眼睜睜看着她進入殿中,又眼睜睜地看着那道門阖上了。

她一個年輕貌美的寡婦,哭哭啼啼進了殿中,皇帝又是血氣方剛的男人,若說什麽也不會發生,恐怕根本沒人會信。

齊沉香聽完侍女的述說,臉上的笑容終于徹底收斂了。

她記得太後同她說的話,明白自己全然不必在趙玉娥的身上浪費太多情緒,可聽說這樣的事,她依舊忍不住憤怒。

她不喜歡趙玉娥那樣毫無廉恥之心的做派,也不喜歡自己未來的郎君這般随意地與其他女人親近,更不喜歡的,還有她身邊的人不斷向她灌輸的各種催眠一般的話——

她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娘子,為什麽要受這樣的氣?只因她一直表現得謙和大方,恭謹有禮嗎?

她咬着唇瞥一眼已經空了的齊太後的坐席,只覺郁結難消,非要當場去問一問才好。

可才走出兩步,卻聽不遠處一個西域藩國使臣忽然朝着重明閣的方向撲通跪下,高聲呼道:“陛下!大涼國勢昌盛,繁榮富庶,令我等藩國敬服不已!願長附大涼,聽陛下差遣!”

他話音落下,周遭幾個使臣交換一個眼神,也紛紛下跪,跟着一陣俯首稱臣,歌功頌德。

這一場焰火的目的已然達到了。

王公貴族們被這兒的動靜吸引,也跟着擡頭朝重明閣望去,一聲聲呼喚着“陛下聖明”。

在千萬聲此起彼伏的呼喚中,重明閣上微敞的窗戶被從裏頭徹底推開,本該在偏殿裏的蕭恪之赫然立在窗邊,迎着衆人的目光一陣掃視,威儀凜然,令人忍不住屏息。

可偏偏他的臂彎裏,還抱着個穿了一身侍女衣裙的纖弱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