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清秋,你是不是恨我。”……
月色溶溶, 冷風繞枝,灑落滿地清輝。
清秋提着燈緩緩走向他,輕聲道:“不必再查那人了。”
師無涯對她的轉變似乎并不意外, 他只是颔首, 清秋問他:“雖說如此, 答應你的事仍然作數,你要什麽?”
清秋微微仰頭,清淩淩的目光不含一絲情意, 與這夜風一樣涼,師無涯不動聲色地深吸口氣, 凝神思量許久。
“你看看信。”師無涯修長的食指和中指夾着那封薄薄的信, 上頭只有四個字“清秋親啓”四個字。
清秋挑眉,并不接,反問:“這裏頭是什麽?”
“我要你做的事。”師無涯劍眉輕蹙, 夾着信的兩指倏然縮緊,似是為難地舉着。
清秋只覺師無涯腦子不太好使, 他分明就站在她眼前,卻要她拆開信來,難不成沒長嘴。
不過清秋懶得和師無涯計較, 一旦争起來就沒完沒了, 清秋正要去接他手上的信,師無涯側身奪過她手上的羊角燈。
清秋不語,拆開信。
信上寥寥幾個字, 确實不是什麽傷天害理、驚天動地的大事,甚至簡單得有些讓清秋不敢信。
不過,清秋并不想做,也覺無甚必要。
“師無涯, 杭州舊宅已經賣了,我不會陪你回杭州,如此看來這件事也沒什麽必要做了。”清秋随手扔下箋紙。
師無涯要她陪他回一次杭州舊宅。
“你說什麽?”師無涯瞳眸震顫,攥緊羊角燈。
清秋不疾不徐地複述:“杭州的宅子賣了。”
“賣了?”
話音甫落,急風乍起,裹着輕淺的草腥氣,天邊挂着的彎月逐漸隐匿,院子裏倏然暗下來,只剩幾盞石燈。
這是風雨欲來的前奏,不過清秋暫且将這些抛之腦後。
清秋眉眼輕挑,見他急切的模樣,心底覺得好笑,杭州的宅子賣了與他何幹,他從前那麽厭惡她,怎麽到如今還念着那宅子嗎。
師無涯朝她逼近,清秋快步走至檐下,且擡手攔住師無涯。
“師無涯,好好說話離我這麽近作甚,你毫不顧忌我已定親,将我置于何地?你從來都是這麽自私,想做什麽做什麽,從不在乎旁人的感受,到如今兩年過去你還是如此,師無涯睜大你的眼睛看看,你我早已斷了,你三五次的纏着我,我此次就将話說清楚。”
清秋昂首,背脊挺得僵直,她說的每個字都從內心感到暢快,仿佛是将往日的師無涯鞭笞一頓。
她恨師無涯絕情,那麽如今他站在她面前,也該體會她當初的心情。
師無涯怎麽就會在兩年之後再喜歡上她呢。
清秋不願去想這樁事,只将方才的話繼續說下去。
“我已與常也定親,婚期很快就會定下,我願意嫁給他,從今往後我與你再無幹系,你與付家也斷得幹幹淨淨,日後擡頭不見低頭見,還望你大度些。”
師無涯止步于檐下,與清秋一臂之隔,他看得清清秋眼底的冷意與絕情,那不是他第一回看到。
早前杭州相遇,青山寺重逢,清秋都曾用那樣的眼神看他。
“什麽時候的事?”師無涯未曾将她的話聽進去,只是問她什麽時候将那宅子賣了。
清秋心情甚好,看他落寞,清秋心底就快意。
“回汴京的前一日,不妨再同你說一句,付家再不會回杭州,師無涯就此作罷吧。”清秋冷聲道。
話落,杏院枯枝搖曳,風聲疏狂,頗有席卷萬物之勢。
師無涯衣訣翻飛,腰間紅符袋飄飄然,他垂頭不語,沒再看清秋。
須臾,夜空中墜下白珠,豆大的雨砸在青磚白瓦上。
清秋立于檐下,能避開風雨,可師無涯站在檐外,不過片刻就已被大雨淋濕,他毫無離開的意思。
清秋微怔,竟生出一絲憐憫,那念頭只存在片刻,回首她追着師無涯的十二年,師無涯淋些雨算什麽,到底是便宜他了。
方才的信在地上被打濕,現下已不知打落到哪裏。
清秋心有不忍,轉身回屋,取了把傘扔給他,憑他的伸手接住一把傘不是什麽難事,可那把傘卻從師無涯的身邊滾開。
不識好歹。
清秋凝眉,不願再理他,正欲轉身進屋,師無涯卻倏然擡頭,聲音沙啞,卻又有穿透雨幕的力量。
“那宅子裏的東西,你可知道是什麽。”師無涯鼻尖一酸,眼角餘淚混着雨水一道淌下。
清秋不轉身,冷聲道:“與我有什麽幹系,你不是回去了?怎麽自己的東西都不帶走?”
師無涯也曾在杭州舊宅裏住過幾年,可到底是她付家的東西,她有支使的權利,況且師無涯早已與付家斷絕關系,難不成她還要去問他能否将宅子賣了。
實在荒唐。
師無涯喉間哽咽,鴉黑的眼睫挂着圓潤的雨珠,雨水順着眼角流下。
從前他覺清秋蝕骨剜肉般的變了個人,如今師無涯也覺自己有了那般滋味,那剜肉般的疼痛自心髒而始,蔓延至四肢百骸。
師無涯驚覺從前的十二年他太過高傲張揚,自以為清秋會永遠站在原地,只要他肯,清秋就能回心轉意。
可如今看來,不是這樣的。
清秋當真不在意他了,待他毫無情意,可他們從前有過十二年的朝夕相處,就如此泯然了嗎。
師無涯兀自搖頭,淚如雨下。
他悔了。
“不是這樣的,那是我少時想贈給你的東西。”師無涯抑住喉間嗚咽聲,緩緩吐出這句話。
此夜風雨飄搖,清秋身心俱冷,薄薄的風吹進檐下,少許雨絲刮在她的脖頸間,身後師無涯的視線又如此的灼熱。
清秋見師無涯意圖辯駁,冷下臉道:“師無涯,你為什麽總要在意過去的事,我都已經忘了,你也忘了行嗎。”
師無涯聽她如此冷然,好似明白了些什麽。
“清秋,你是不是恨我。”他沉聲問道。
冷雨打濕他的衣衫頭發,在寂寂雨幕中可憐又無助,他只盼着清秋能回首看他一眼。
聞言,清秋倏地轉過身,眉梢輕挑,唇邊勾起極冷的笑,淡聲道:“恨?從前恨,如今不恨了,有愛才能生恨,我對你早已沒了當年的心思,何談愛恨?”
師無涯心髒抽疼,他顫顫擡眸,緊緊盯着清秋的雙眸。
是啊,由愛生恨,清秋不愛他,就不會再恨他。可這樣,比恨他還難以承受,他情願清秋恨她,如此,還能從萬千恨意中剝出一絲愛。
“清秋,清秋——”
師無涯箭步奔至檐下,企圖将她拉入懷中,清秋連連後退,見他瘋了一般地靠近她,不由得生出幾分懼意。
清秋忙要關門,師無涯眼疾手快伸手摁住門的邊緣。
他的手卡在門縫中,清秋想也不想地使力關門,誰知師無涯竟不怕疼的與她對抗,他那只手還裹着絹布,現下被壓得出血。
清秋氣得柳眉倒豎,橫豎師無涯就是要糾纏她,清秋索性甩手松開門,一個哼聲轉過身。
師無涯因慣力跌進門內,見清秋背過身去,心頭惆悵,可他不願就和清秋如此散了,從前他不願說的話,他如今想立即告訴她。
“清秋,不要嫁給王恒,不要嫁給他。”師無涯試圖将她轉過來,可手上的絹布滲出血痕,他怕污了清秋的衣裙,只得作罷。
“你瘋了。”
“我是瘋了,為了你在軍中病了千百回。”師無涯急切道。
他身上淋過雨,處處透着寒涼,清秋惱意橫生,全然不想理他,豈料師無涯能說出如此不要臉的話。
“師無涯你若想要回你的東西,如今這兒還有一件,你全數帶走,別再來招惹我。”清秋動身往書案邊去,她蹲下身從書架底抽出紅木匣子。
那匣子裏的東西師無涯當年送她的及笄禮,直到如今清秋都未打開看過,在她看來這個東西并無意義。
清秋取出裏頭的東西,遞還給師無涯。
師無涯見那木盒這麽多年都未曾打開,心下悲涼,當年清秋想要一架秋千,可他已在杭州為她做過,她的笄禮值得更好的東西。
“你拆開看看。”師無涯眼尾泛紅,星眸蘊淚。
這麽多年,清秋對這及笄禮毫無好奇心,甚至将它放的遠遠的,從不曾打開。
如今師無涯要她拆開看看,清秋反倒生出幾分好奇心,加之今夜她在棠院見到師無涯送她姐姐的生辰禮,越發的好奇當年師無涯送她的是什麽。
清秋點起燈燭,房內驟然明亮,瞳瞳安分地躲在貓籠裏,圓潤的瞳眸打量着兩人。
兩年了,清秋從未打開這木盒,當年她猜這裏頭是簪子,如今就要揭曉謎底了。
師無涯走至她身旁,視線流轉間,他見到紅木匣子裏層層疊疊地一沓箋紙,箋紙上的字跡歪歪扭扭,依稀看得清“師無涯”這三個字。
他擡步繞到清秋的另一側,悄然蹲下身,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張箋紙。
——再不要喜歡師無涯。
他看了一張,随後又飛快地撿起下一張,一張又一張,仿佛永遠翻不盡。
師無涯不知清秋寫了多久,亦不知她是從何時開始寫的,那拙劣潦草的字跡,墨痕早已幹透,箋紙上有凹凸不平的褶皺,好似被暈染開來的水痕。
他發梢的水珠落在箋紙上,絹布上的血痕也蹭了不少在上面。
清秋已拆開木盒外裹着的錦布,纖細的手指磨蹭木盒上的花紋,精巧別致,這花樣在汴京并不常見,清秋一時沒能認出。
清秋打開木盒,如她所想,裏頭确實是簪子,銀簪泛着漂亮的光澤,上頭纏枝的有幾枝花,白玉雕琢的花瓣栩栩如生,很是眼熟,可一時之間清秋想不起是什麽花。
這簪子固然是好看的,可又有什麽意義。
師無涯聽她打開木盒,垂下眼睫,低聲道:“是茉莉。”
清秋愕然擡眸,線長的睫羽微不可見地輕顫,她的心似是被什麽輕輕撫過,生出密密麻麻地癢意。
茉莉…莫離。
清秋本不願再為師無涯流淚傷懷,可就在他說出這句話的那瞬間,她仿佛見到了兩年前的自己。
倘若兩年前她拆開師無涯的及笄禮,她會是怎樣的高興,那時她滿心滿眼的都是師無涯,師無涯送她茉莉,是否就代表着定情。
清秋輕閉雙眸,搖了搖頭,就算當年她見到這份生辰禮,但後來的一切,也會讓她再度懷疑師無涯待她是否有情意。
無論師無涯送些什麽做些什麽,都不如他當年親口對她說一句,“清秋,我心裏有你。”
師無涯從未說過這樣的話,反而對她姐姐說了。
她從未看到過師無涯對他的喜歡,師無涯待她仿佛只有逗弄,高興時哄一下,不高興了推開到一邊。
清秋手顫,沒拿穩那簪子,木盒連同簪子一起滾到地上,簪子碎裂兩半,木盒滾到書案一角。
這一聲玉碎簪落,讓清秋陡然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