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 75 章
正月十六, 開朝。
文武百官上朝的大日子,天還蒙蒙亮呢,就能聽見外頭車馬排隊而過, 往宮門趕去的聲音。
魏如青醒得早, 天剛翻了魚肚白就沒了瞌睡。
掐指一算,今兒是個好日子。
待月落日升,金黃的陽光灑落木栅欄上, 入眼是暖洋洋的一片, 她的心情便更好了。
這麽好的日子, 後院新建的花棚當正式啓用。
魏如青綁起袖子,親自一個一個地把花盆搬進去, 按事前安排好的位置擺放。
“你別添亂, 我來!”
齊靖剛躬身想搬,她趕緊制止。可對方置若罔聞, 一手一個拎着進了花棚。
“大夫說了,我身體好得很。”他滿不在乎, 又提起兩個花盆,“五禽戲練着沒勁兒, 我都想掄石錘了。”
大約是養得好, 心情也好的緣故,他恢複得很快。大夫說, 再給他兩個月的時間, 恢複到從前不成問題。
看他渾身是勁兒,魏如青也就不攔他了。兩人你一趟,我一趟, 把花盆都擺放好位置。
累了,坐下休息, 喝口水,聊聊天。
日頭慢慢爬高,魏如青望向皇宮的方向,思緒幽幽飄遠。她喃喃地說了一句:“快開始了吧。”
話落沒多久,清風送來一串隐隐約約的鼓聲。鼓聲輕微,卻震動了心房。
此時,皇宮正陽門前,叩天鼓上積累多年的灰,被狠狠地一錘震散空中,在金光之下飛舞如細雪。
凝輝殿。
皇帝高坐龍椅,驟然聞得鼓聲,眉心一皺:“誰人敲鼓?”
文武百官齊齊循聲回頭,各自微變臉色,交頭接耳起來。
是叩天鼓響了吧,已經很多年沒有人告過禦狀了,居然挑在今天。
“報——”
正詫異,有傳令侍衛狂奔上了殿,穿過人群,直達禦前。
“闵國公府孫二姑娘于正陽門外敲響叩天鼓,請查四殿下加害其姐一事。另有一江姓書生,手舉告罪書,自陳受四殿下指使參與了加害罪行。闵國公夫人也在場,帶了湯餅,稱陛下不見便不回去。”
此話畢,霎時滿堂嘩然。文武百官紛紛活動起了脖子,先看看闵國公,再看看四皇子,最後看看六皇子。
有點複雜了……
闵國公一臉懵,他啥也不知道啊!這娘倆瘋了不成!
四皇子臉色大變,急忙站出列來:“父皇,這是構陷!”
皇帝收了告罪書,涼幽幽瞟他一眼,只道:“今日開朝,當以國事為重,将叩鼓三人請進偏殿休息,朕稍後再為他們主持公道。”
趙恒淺松了一口氣。
父皇雖不滿意他,可到底顧及了他的體面。若當着文武百官剝開此事,就算能狡辯過去,他也必得脫層皮。
今兒百官上朝,大殿之內人滿為患,連角落裏都站了臣子。若一人一句,很難收場。
豈料這口氣剛松了一半,便聽一官員站出來,朗聲道:“陛下不可啊!開朝當日便敲了叩天鼓,必是有大冤。事涉皇子,便關乎立儲,實乃是國事之中的要事啊。”
底下一群附和之聲。
趙恒暗暗咬牙,把這些附和的人都瞧了個清楚。一個個的,定然都是老六的人。
聽得“立儲”二字,皇帝面露不悅。他還春秋鼎盛,這幫人卻見縫插針地跟他扯立儲,這和咒他死有何區別。
“闵國公,你認為呢?”他問。
闵國公滿頭大汗。
那娘倆沒知會他一聲啊,他自己家告禦狀,他卻一無所知。夫綱父綱齊不振,老臉丢盡!
這下如何是好?
皇帝給的意思還不夠明顯嗎——陛下他不想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審自己的兒子,不論這個兒子幹了什麽龌龊事兒。
此事畢竟關乎皇家顏面,他這個苦主若答應私下審,就是在給皇帝面子。
可于闵國公而言,除了跟着她們娘倆嚎一嗓子,難道還有別的路可走。沒看到六皇子的人卯足了勁兒,想要把握住這個機會,把四皇子再往下拉一拉麽。
他這個未來岳丈此時不出力,等着以後坐小孩兒那桌不成。
這麽一對比,皇帝的面子……算了,還是靠邊站吧。
闵國公擦擦額頭的汗,啪嗒跪了下去:“求陛下為臣做主啊!臣的女兒命苦,流落在外十幾載,尋回來不過半年,家中親戚都還沒認完呢,就遭了毒手!”
皇帝的臉更陰沉了。
闵國公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着,“就因為嫌棄臣這個女兒是鄉下長大的,四殿下便想換娶臣那知書達理的二女兒。臣一心彌補長女,只想将這大好的婚事留給她,故而未曾同意,誰知……誰知一腔愛女之心,竟害了她呀……陛下,您日理萬機,臣不想此事煩憂陛下,故不曾上報,只将四殿下求娶二女之事一拖再拖。幸有六殿下相中小女品行,締結良緣,小女這才逃過一劫。”
跪地磕頭,“只是,臣之妻女為故去長女憤憤不平,不肯作罷,以至與臣別院分居,誓要此事上達天聽。事已至此,臣有罪,罪在不曾勸止妻女。可臣既為人夫,為人父,今日又豈能坐視妻女肩扛如此重擔——陛下,臣請當堂徹查!”
趙恒驚聞這番話,哪裏還坐得住,脫口辯道:“父皇!此乃構陷,您忘了徐美人之事了麽,是有人要陷害兒臣啊!”
皇帝臉更黑了。
如果說闵國公剛才請求當堂會審,是又逼了一把,那老四張口辯駁,便是把他自己推入不利境地。
他不開口還好,一開口,雙方必定進一步争辯,這會審不想開始也已經開始了。
形勢大不利,趙恒他忍不住不為自己辯解。話剛說完,他就反應過來自己沖動了,可已經來不及,他身後的擁趸争先恐後站出來聲援——
“此事必有冤情,還請陛下徹查,還四殿下清白。”
“闵國公不日便是六殿下的岳丈,今日突然發難,焉知不是匆忙轉舵,急着向六殿下表忠心。”
“故意挑在開朝之日發難,使糾紛淩駕國事,其心可誅!”
趙恒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壞了,都太急了,本來還可以大事化小,這幫豬腦袋卻張口就扯到立儲。
看看老六,居然老神在在地盯着地磚發呆,一聲不吭。
鬼知道是真在發呆,還是在偷笑。
趙恒牙都快咬碎了:“父皇,有人要害兒臣!為何突然之間兒臣做什麽都不對,母妃也在後宮屢屢被揪出錯來……父皇,您難道不覺得可怕嗎!”
皇帝他高高在上,一言不發。
他當然覺得可怕,一國之君,有時候也會被牽着鼻子走。
儲君之争,已經是明明白白——德妃母子動手了。其實,他很樂意看到這樣的厮殺,只有殺出來的那個人,才配坐在這龍椅之上。
只不過,什麽時候殺出勝者,當由他說了算。
老四愚蠢,老六這才剛出手,他便一敗塗地。可此子縱然愚蠢,卻實在不宜過早倒下。
皇帝一時沒發話,只将告罪書拿起來,看了一遍。
底下大臣吵吵嚷嚷,四、六兩黨再也不遮不掩,大有要在今日之內吵出個儲君的架勢。
這告罪書寫得誠懇,遣詞造句挑不出一段可作文章。寫這東西的也是個人才,可惜了,當初眼瞎跟了老四。
皇帝按下心頭不悅,放下告罪書,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出從何包庇老四。
“咳咳……”他猛咳了兩聲,正欲病遁了事,卻在這時,忽聽得英國公站出來嚎了一嗓子——
“諸位!我這裏也有一樁命案,與四殿下有些關系。”
衆官員停下争吵,催促着他速速說來聽聽。
英國公:“前陣子,嚴平巷富商何家丢了個人,幾日後,屍首在郊外被發現。何家當時便報案到京兆府,案子卻一直未有推進。何家人等不及,就自己動手去查,可查來查去,你們猜怎麽着——這線索竟然指向了四皇子府!我與何家有些往來,偶然得知此事,不免唏噓啊。”
扭頭看了眼京兆府尹,“馬大人,這事兒您可清楚。”
那京兆府尹明擺着是四皇子的人,自然按下不查,當下只敷衍了句“這才剛開朝,年節裏人手不足,案子積壓了很正常”。
英國公:“可何家人說,京兆府想要按入室搶盜結案,把案子算到懸賞的飛賊頭上。”
略一頓,帶着一絲嘲諷感嘆道,“四殿下威武,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人命算什麽東西,闵國公府大姑娘如是,這何家老三也如是。我這人向來見不得不平事,今日既都吵到這個份兒上,也忍不住說上一說。”
趙恒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那何三明明是齊靖的人殺的,殺完丢進他的馬棚裏報複他。
他當下辯駁道:“線索指向我府上,難道就是我下令殺的人。英國公,這口黑鍋扣得未免牽強。”
英國公:“那四殿下為何害怕查?”
趙恒:“京兆府尹不查,你問他去,何故抓着我問!”
英國公又轉向京兆府尹:“那馬大人查是不查。”
京兆府尹沒好氣:“查,怎麽不查!等下了朝不就查了麽。”
沒争辯出個結果,可各人心中一杆秤,一看就知怎麽回事。
英國公平素裏可是出了名的老好人,見人三分笑,人沒什麽本事,口碑卻是不錯。他是從不主動惹事的,他都開口這麽說,那趙恒的風評就必定還能再往下跌。
堂上吵吵嚷嚷,皇帝幾次病遁未果。其實,他也很想看清楚,朝堂上這些人究竟站在誰的身後。
這個老四,事兒都辦不幹淨。
當權者,手上必曾沾血。可你得抹幹淨,若抹不幹淨,史書落下的污點便也抹不幹淨。
趙恒懵了,何從遭遇過如此境地。
好在他早已深刻分析過了自身處境,他很清楚,自己何以會隐露敗相。
于是又站出來——
“父皇,兒臣之所以遭遇這萬般指責,必是星羅司與六弟狼狽為奸,構陷兒臣!”
提到星羅司,大臣們又開始新一輪的交頭接耳。
趙恒,“兒臣雖無實證,可敢問父皇可還記得,當初為何把齊靖的相好扣押宮中。”
冷笑,“其實,當日不止破虜将軍攪和其中,六弟也與那魏娘子有勾連,只是不曾露面。”
皇帝最在乎的就是星羅司。
其他人聽不聽得懂他在說什麽不重要,只要父皇聽懂了就行。
最近這幾樁指向他的事,星羅司看似撇得幹淨,可細細一想便能扯出千絲萬縷。
齊靖他幹淨不了。
果然,皇帝臉色微變。
在場百官一時都安靜了,一則不清楚內情不便插嘴,二則事涉星羅司,誰也不敢多嘴議論。
可一個個心頭卻都暗喜。
太好了,這星羅司可惡至極,如今踩了陛下底線,終于要風光到頭了。